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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第九章

作者︰亦舒

張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穿深色西裝,沉實、穩重。

從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頭發往後攏、淡妝、全無首飾,一件套頭深棕色毛衣配長褲,絲毫不似艷女,卻難掩秀麗。

美賜輕輕說︰「從來沒有華裔上過這個節目。」

「為什麼?」

「大抵是個人喜惡。」

「為什麼破例?」

「爭取北美愈來愈多的華裔觀眾,其他問題可擱在一邊。」

出鏡了。從心坦然看著張祖佑微笑。

他有點緊張,不習慣對住大群現場臂眾,從心教他吸一口氣。

節目開始,主持人熱誠、健談、活潑,叫他們松弛下來,一切從他的眼楮開始,說到他的書,以及他生命中一個美麗的女人。

主持人問從心︰「你敲門之際,可知道屋里有什麼人?」

從心搖頭︰「全憑命運安排。」

「假使是一只老虎呢?」

從心靜靜答︰「逃命。」

臂眾潸然淚下。

從心到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淒慘,垂頭不語。

主持人忽然問︰「你與祖可有計劃?」

從心鼓起勇氣,她知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祖已經在貴國實踐了夢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礙他,我將努力演藝工作。」

臂眾大樂,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們會成為一對嗎?」

從心微笑,「我們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臂眾嗚地一聲,張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問︰「另外有人?」

「他是一個電子業商人。」

希望陸兆洲正在收看這個節目。

從心楚楚動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務。

主持人接著派送張祖佑新作給現場臂眾。

節目完畢,兩個主角的經理人最興奮,高談闊論,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賜陪著從心。

她抬頭看著灰藍色天空,覺得不可置信,短短兩年間,竟去得這麼快這麼遠。

風勁,天氣冷,從心拉一拉大衣領子。

「在想什麼?」

從心答︰「無悔。」

他們找到一間酒館,進去喝個痛快。

榜連活與智泉笑,「有點像大學時期生活。」

從心不會知道,她沒有讀過大學,她甚至沒正式入過學。

「來,」智泉舉杯,「英雄不論出身。」

從心喝了很多,軟軟地,靠在椅子上,大眼楮特別亮,嘴唇特別的紅,看上去,更加像燕陽。

別人不覺得,張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說︰「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工作。」

美賜說︰「我陪她先走。」

「平時剪彩也得穿著那些?」美賜問。

「穿完即棄,留著無用。」從心答。

美賜坐下來,「你在紐約也買了房子?」

「智泉幫我挑的公寓,由貨倉改建,看到自由神像,我非常喜歡。」

「燕陽,你什麼都有了。」

周從心微笑︰「是的,除了真正想要的,什麼都得到了。」

美賜看著她︰「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你說呢?」

李美賜心知肚明,卻不便回答。

「一日,我看到鄰居年輕太太在園子里與女兒一起種郁金香,一邊教她乘數表。美賜,你媽媽教過你做功課沒有?」

李美賜笑︰「每星期由家母代寫周記,教我背熟了,回學校寫出來,得到較高的分數。」

「你真幸運。」

「燕陽,過去的事無可挽回,你應努力將來,找個人結婚生子,組織家庭,在院子里教子女寫字畫畫,做得不好,打手板罰站角落,樂趣無窮。」

「謝謝鼓勵。」

「我講的句句屬實。」

從心答︰「陸某並不想組織家庭,他子女早已成年。」

「咄,你管他呢,你自己生養不就行了。」

從心駭笑︰「不不,孩子總得有父親。」

「迂腐,勉強找個父親也無幸福。」

從心低頭︰「我與陸兆洲,也不會長久。」

「太喪氣了。」

「你想想,美賜,他會是那種天天等女伴收工回家,看她一臉勞累的男人嗎?他不外是想找一個人聊聊天解解悶,她日日乖乖等他下班還差不多。」

說得合理,從心嘆口氣。

「那麼,張先生呢?」

「祖佑是個寫作人,必須有點憂郁,有些盼望,感觸良多,才能寫得出優秀作品。生活太過穩定,沒有創意,靈感終止,事業也宣告完結,他剛起步,不願停下來。」

「我不會替你擔心,總有哪個書呆子如腦科醫生之類會娶你。」

「為著將來,最好嫁矯型醫生。」

美賜沒料到她會忽然說笑,倒是放心了。

春季,已經算是成名的周從心回到東南亞工作。

陸兆洲十分為難地同她攤牌。

「從心,我希望你息影。」

從心笑了。

「這半年我見你的時間寥寥可數。」

「你另外有女朋友了。」

陸兆洲說︰「我寂寞,我需要人陪。」

她探近他︰「你想我陪你多久,到我三十、四十、抑或五十?」

陸兆洲說︰「我會保證你不愁生活。」

從心搖頭︰「我自己也做得到。」

陸兆洲知道談不攏便需分手,他舍不得像水蜜桃似的她。

誰知從心火上澆油,同他說︰「你不如提早退休陪我拍戲去,不知多逍遙,下一站外景在阿爾及爾的坦畿亞。」陸兆洲啼笑皆非。

陸兆洲撫模她的手背,喃喃地說︰「羽翼已成,要飛出去了。」

他倆在這種和平氣氛下分手,仍是朋友,時有聯絡。

夏季,喜事一件接一件,先是雙李聯婚,智泉與美賜結婚,從心為他們打點一切,送了一部跑車,還有,請他倆坐郵輪環游世界,放足一個月假。

接著,溫士元與鄧甜琛在雪梨結婚落籍。

陸兆洲嚇唬從心︰「看到沒有,朋友一個個離你而去,將來老太太你一人坐擁金山銀山孤獨終老。」

從心並不生氣,笑嘻嘻答︰「人生哪可能十全十美。」

「我等你。」

「一邊左擁右抱,哪里叫等。」

因與周從心太過友好,其余女伴都覺得威脅太大,關系都不長久。

「從心,再做兩年也夠了。」

他說得對,艷星頂多只可以做三、五年,拖久了,只剩下一堆殘脂。

「我會有主張。」

「從心,你可想尋找生父母?」

「不。」她的回答確實簡單。

從心與張祖佑也一直有聯絡。

他沒有空,子彤代筆,每隔幾天,電郵匯報近況。

「爸的新作《消逝月亮》在紐約泰晤時報暢銷書榜佔第五名。」

「我們搬了家,附上地址及圖片。」

「新澤西環境十分好,適宜讀書以及寫作。」

「我成績不俗,附上成績表。」

張祖佑搬進一間老房子,庭院深,大樹一株連一株,其中一棵結滿隻果。

他這樣寫︰「有空來看我們,結婚建議不變。」

從心微笑,有人求婚真是好事。

她的英語已經十分流利,用美國口音,正努力練習書寫閱讀。子彤有很多事請教她。

「我愛上一個叫歌羅利亞的同學,不知怎樣表示。」

「我在發育了。」

「我與爸爸相處愈來愈好,他孤僻脾氣全改了過來,你現在會喜歡他,但是,他沒有再婚的意思。」

張現在擁有一間很具規模的書房,四面牆壁都是書架,長窗外樹影婆娑,書桌旁掛一張草書,上面寫著「何時歸看浙江潮」。

可見他的視力全無問題了。

在北美洲,作為寫作人,一旦成名,不但收入豐厚,且普遍受到社會尊重,張祖佑寫三本書已足夠舒適地過一輩子。

從心對他完全放心。

她的生活也很愉快,她喜歡旅行,喜歡英俊的男伴,時時與金發碧眼的男歌星或演員結伴到處旅游。

她曾在邁亞米南灘住餅三個月,又以倫敦為根據地,游遍歐陸,她酷愛曬太陽,智泉一直勸她︰「紫外線催老皮膚,小心。」從心笑笑,「一個人,總共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趁有精力有心情有金錢,多玩一點。」

智泉無話可說。

智泉接了一宗工作,急于與她見面,電話里問︰「你在哪里?」

「同美賜一起到-里島來見面好不好?」

智泉吸一口氣,「你愈來愈遠。」

「不然,要護照干什麼。」她咯咯笑。

他帶著劇本去見她,她迎出來。

只穿大花胸衣,臀部結一條沙龍,花色斑斕半透明的蠟染布襯托出她女神般的身段,這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歲月。

她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目眩的艷光,一出現,四周圍的人立刻轉過頭來看她。

「美賜呢?」

「在房里嘔吐。」智泉很愉快地報告。

從心一怔,立刻笑出來,「恭喜恭喜。」

「再不生養就不能夠了。」他倆坐下來。

智泉笑問︰「都已經是半仙啦,還願意工作嗎?」

從心正經地答︰「只有勤力工作,才能做工余神仙。」

「說得好。」

「有市場的時候,千萬別停下來。」

「單听這幾句話,已經知道是一個經濟學家。」

「是什麼樣的工作?我不再演妓女,抱歉。」

「一小時電視劇集,律師行做背景,你演其中一名女律師。」

「啊。」

「我建議你立刻到羅省我朋友的律師行去體驗生活。」

「我樂意接受挑戰。」

「快快收拾行李,揀了你的貝殼及大紅花打道回府吧。」

這時,一個年輕的金發男子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也不說話,只用手輕輕她的手臂,無比留戀,出奇溫柔。

看著這種情形,智泉忽然明白什麼叫做肌膚之親。

這個女孩子,吃了那麼多苦,終于熬出頭,現正享受人生。

那男子的長發像一頭金絲,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煞是好看。

智泉微笑,「我們在房間等你。」

周從心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了裝束,穿回城市人的衣服,準備談公事。

她探頭過去听美賜月復內動靜。

「回去吧。」智泉心急。

「不,」從心說︰「讓美賜休息三天。」

說得出做得到,她找人來替美賜按摩,陪她逛名勝買紀念品,吃最好的食物。

美賜心情大佳,嘔吐稍停。

終于一行三人回到文明,籌備工作。

從心到真實律師行實習,朝九晚六,開會時坐在一角,閑時閱讀有關書籍,她必須學習那種氣氛。

一個月之後,她去試鏡,一轉過頭來,眼神凌厲,嘴角雖然含笑,但已有那種「我不是來說笑的」的味道。

制片慶幸他得到了應得的演員。

鮑余,從心仍然補習英文。

美賜說︰「英語已經比我們說得好,還那麼用功?」

「不不,愈學愈覺得不夠用。」

對于台詞,從心十分認真,每日操練。

從心同美賜說︰「好不容易混到有對白了,居然可以開口說話,要講得動听。」

她似復仇般認真。

智泉說︰「做女演員,不能胖,不能懶。」

看到試鏡中自己,從心嚇一跳,「我太胖了。」

美賜訝異︰「穿四號衣服,還說胖?」

「其余兩個女主角是零號。」

「那不健康。」

「我也知道,但,這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的行業。」

美賜無奈︰「趁年輕,肉身還听你話的時候,節食、減肥,都沒問題,一踏入中年,軀殼自有主張,你不吃,全身會癱瘓。」

從心駭笑。

美賜瞄智泉一眼︰「到了某一歲數,男人也不再听你的話。」

從心立刻伏過去︰「美賜,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美賜緊緊抱住她︰「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你,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餅幾日,美賜陪從心回到永華大廈去。

從心吃驚︰「咦,這幢房子原來這樣小這樣舊。」

「上去看看。」

她以前住餅的單位此刻空著,一房一廳,算是粉刷過了,仍然殘舊,廚房只得一個爐灶。

從心說︰「狹窄得沒有轉彎余地。」

她走到窗前,看到街上去︰「啊,街角還停著冰淇淋車子。」

時光則一去不回頭。

「我們走吧。」

「我永生感激張祖佑,他這片瓦救了我。」

美賜懷孕敏感,小鮑寓內空氣不甚流通,鄰居不知哪家人不顧一切在煎咸魚,她感到不適。

從心陪她離去。

在門口,踫到兩個相貌娟秀的少女,與從心踫面,沖口而出︰「燕陽,是燕陽!」

從心連忙上車。

必到大酒店套房,兩人松口氣。

從心托著頭,再也不明白是怎麼熬過來,本來,她還想回到鳳凰茶室去看老板娘,此刻已打消原意。

從心以後不敢怪人家忘本。

趁美賜睡午覺,她看報紙。

翻到星報社交版,看到小小一段啟事︰著名作家張祖佑將于明晨十時至十一時在章頁書局為讀者簽名,張氏是華裔作家內冒出名來最迅速一位,著作如《消逝月亮》均受讀者歡迎……

從心微笑,他有回去永華大廈看一下嗎?

智泉打電話來。

「你與美賜還不回來?」

「多留一天,明天下午動身。」

「又被什麼閑事絆住?」

從心笑吟吟,「不告訴你知道。」

美賜惺忪地接過電話,與丈夫說起來。

從心披上外套下樓。

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疏疏落下,在半空中飄浮必旋半晌才落地,雪景永遠叫南方出生的從心詫異歡喜。

她喃喃說︰「明晨請放晴,明早讀者要來取簽名。」

她買了水果回去與美賜分享。

第二天一早,從心起來,打開窗簾,看到漫天是雪。

「哎呀。」她說。

哪□還會有讀者興致勃勃的找寫作人簽名,一下雪,路滑、車慢、交通癱瘓,可以不出門,都躲家□了。

從心十分擔心。她決定立刻梳洗,去看個究竟。

美賜說︰「我陪你去。」

「你是孕婦,為免意外,在酒店看電視吧。」

「我叫了早餐,吃了才走,身子暖和點。」

「又不是去西伯利亞。」

從心終于听美賜的話,吃飽穿暖,才出門去。

酒店的車子都已經被訂,經理請她在大堂稍等。雪愈來愈大。

從心想,人怎麼不講運氣,像天氣這種事,不是人力可以控制。

車子來了。從心同司機說︰「去章頁書店。」

車子緩緩駛出。

原本二十分鐘路程,走了足足三刻鐘,忽然,從心看見一幢大廈前有一百幾十人排長龍。

咦,這是什麼?

又不是賣球賽門券,更不像流行曲演唱會。

司機答︰「章頁書店就在前邊,燕小姐,你可以在這□下車。」

「可否三十分鐘後回來接我,你先去喝杯咖啡。」

她給司機一百元。司機笑□道謝。

從心走到書店門口,見有人維持秩序,人龍就是從門口開始。

「小姐,請排隊。」

「我是來請張祖佑簽名的。」

那工作人員笑,「他們也是來拿祖張簽名的呀。」

從心一听,怔住,不愁反喜,暖意自心底升起,忽然之間,鼻子發酸,眼淚冒上來,忍都忍不住。

她走到龍尾,乖乖排隊。

只見祖張的讀者有些手□捧□他的著作,也有人一邊喝咖啡一邊輪候,更有讀者,約了朋友一起等,一點不覺累或麻煩或無聊。

從心感動得不能形容,她抹掉眼淚,但是淚水很快又滲出來。

雪一直下,讀者的肩上都沾了白絮,沒有人介懷,人龍漸漸向前移,書店工作人員過來打點。

有人說︰「他已經到了。」

「很準時,我帶了十本書來,有些是同事所托。」

「他的眼楮已經治愈。」

「真感人,只有那樣的人才寫得出那般動人的故事。」

「你看過雲飛利節目沒有?那個女子並沒有同他在一起。」讀者們欷-了。

從心身後很快又排了一行人。

半小時後走進書店,從心又再一次哽咽,只見店堂一角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全是張祖佑的著作。

從心連忙抓了幾本在手。

終于輪到她了。

張祖佑看上去神清氣朗,他穿深灰色西裝,配同色襯衫領帶,看上去十分儒雅,從心安慰。

他抬起頭,看到從心,愣住。

他立刻站起來︰「你怎麼在這□,大衣全濕,別告訴我,你也在外頭排隊。」他驚喜交集。

從心點點頭,淚盈于睫。

「好嗎?」

從心又點點頭。

他連忙打開書的扉頁為她簽上名字。

「子彤說你很久沒同他聯絡。」

「我回去立刻跟他通訊。」

背後的人龍發牢騷︰「小姐,他不是屬于你一個人,大家都渴望得到簽名。」

從心看一看後邊,「你紅了。」

「小姐,長話短說,給我們一個機會。」

堡作人員上來微笑︰「輪到下一位。」

張祖佑忽然說︰「她是燕陽,《心之旅》的女主角。」

讀者群一听,即時轟動。

「呵,那是他的愛人。」

「請讓我們拍照。」

「可以也簽個名嗎?」

「燕陽,我在電視上見過你,你真人年輕得多。」

張祖佑看□從心︰「你氣色好極了。」

從心笑︰「你也不差呢。」

讀者問︰「你倆幾時結婚?」

張祖佑微笑︰「多謝你來協助宣傳。」

「我真替你高興,你看這幫讀者,他們會是你一輩子的知心好友。」

「是,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從心說︰「我還有點事,須早走一步。」

「從心,無論你去到哪□,祝福你。」

「你也是。」

他倆緊緊擁抱。

讀者們鼓起掌來。

從心說︰「我永遠敬愛你。」

她知道要走了。

從心捧起書本離開人龍。

她在人群後面看□張祖佑被讀者包圍得緊緊,不禁笑了,那微笑漸漸擴張,變成真心歡喜。

她走出書店,在街上握□拳頭歡呼。

雪不知幾時停了,太陽自雲端露出金光,書店外人龍仍然不絕。

從心抬起頭,金光逼得她睜不開眼來。

蚌然腳底像是-倒了什麼,她摔倒雪地□。

立刻有人過來扶起她︰「小姐,你沒事吧,可有受傷?」

從心哈哈大笑︰「沒事沒事。」

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粉,往大街走去。

往後,會是艷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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