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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紅妝 第五章

作者︰艾珈

第三章

時間很快溜走幾日。

一天過午,杜老爹一離開家門干活,鑰兒立刻帶著兩根削好的拐杖,來敲穆瀟的房門。

「來來來,看我帶了什麼東西給你!」

她攙他站起,再把兩枝堪堪等長的木棍塞進他臂下。

木棍上頭,她早央著磨坊的馮叔安好了短棍,正好可以支著他手臂。為了怕磨疼穆瀟,她還迭了幾條碎布綁著,感覺挺有那麼一回事。

在床上躺了這麼多天,說真的,穆瀟真躺膩了。杜老爹找來的冊子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甚至連窗外爬蔓子的黃瓜開了幾朵黃花長了幾條瓜,他也來來回回數了不下千遍。他想動,腳踝卻動不了,頭也稍稍使力就疼。想找人來說話,偏偏杜老爹不肯讓鑰兒跟他多親近。杜老爹在的時候,鑰兒是不能接近他房間半步的。

什麼事多由杜老爹代勞,偏偏兩個爺兒少了鑰兒就尋不到話頭,說不到幾句,又沉默了。

他很清楚杜老爹在防他什麼,不是怕他愛上鑰兒,就是怕鑰兒愛上他。而他很懷疑,這事兒,說不定不是杜老爹小心提防就能避得了的。

他發現自己實在喜歡跟她處在一塊兒,絕不是因為他腳傷動彈不得,才喜歡跟她消磨,實在是因為她太過可人。

不管她來他面前說什麼,甚至不說什麼,只是架著竹簍做她的針線活兒——光她能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就給了他莫大的滿足。

他也不明白,自個兒怎麼會依賴一個姑娘依賴成這樣子。

她一不在眼前,他就悵然若失,成天豎著耳朵捕捉她的一點笑容跟聲音,渴盼她能偷空過來看他一眼。

也好在她體貼——或許她跟他一樣渴望他的陪伴,他心里偷偷祈願,只是找不到時間問仔細,總之杜老爹前腳一走,她後腳就會溜進他房里,站在他面前毫無心機的笑。

他多希望永遠都能看見她的笑臉。

「怎麼樣?站得穩嗎?」見他試著撐力,她在一旁關心地問。

「有點——」不太好使。他沉吟著,大概是頭一回用拐杖,還找不著施力的地方,手臂氣力也不是那麼足夠。

他嘗試跨出一步,不意扭著痛腳,痛得他縮起了身子。

兩根拐杖「砰」地橫倒,鑰兒眼捷手快地抱住他。

「嚇死我了!」她瞪大一雙眼。「好在我反應得快,不然這一跌,你又得在床上多躺好幾天了!」

他覺得好笑,瞧她的表情,似乎比他還震驚。

不過因為靠得近,他倒發現了一個從沒細瞧過的東西。

「你唇上有顆痣。」他說的是她嘴唇到鼻下這段指尖兒寬的部分,有一顆很小、不細看看不見的黑痣,星星似地停在她唇角上方。她一笑,那瘡就會微微上揚,帶著一點淘氣。

她瞪他一眼,攙著他坐回床沿後,才負氣扭過頭去。

「怎麼了?」他仰看著她。

她嘟著嘴說︰「干麼還特別提——」唇上的痣算是她的心頭痛,是長大了才變小,不然小時候還會听見她爹拿那顆痣取笑她,說她剛才吃燒餅忘了擦嘴。

女為悅已者容,雖說爹老說她像個娃兒不長心眼,可在她的「雲龍大哥」面前,她還是希望自己看起來有那麼一點美姑娘的樣子。

「我覺得它長得很可愛。」他目光定在那小痣上,心里有股沖動想湊上去親吻它,總覺得那痣嘗起來是甜的。

似感覺到他的欲念,她扭開的頭慢慢轉了回來。

兩人眼楮對上,她發現他眼里藏著一抹自己說不清楚的東西,以前也曾在前村幾個少年眼中看過,只是她不喜歡,但一出現在他眼里,她知道自己一點都不討厭。

不討厭他這樣直勾勾,一副想把她吃掉似地看著她。

她耳根倏地燒了起來,不敢再看著他那深井似的眼瞳,胡亂找著話說。「我本以為做兩根拐杖,就能把你帶到外頭,沒想到它們不太中用……」

「你會因為我使不好拐杖,就覺得我不中用,不像個男人?」他突然問。

她嚇了一跳。「我才沒這麼想——」

「不只想,你還說過,就前幾天,當時你爹也在,你說你沒把我當成男人。」他點明。

她眉頭一擰。「我不過隨口說說。」

哪能讓她馬虎帶過。他直勾勾望著她。這事兒悶在他心里好幾天了,一直找不到機會問清楚。在他心里,她始終是他內心渴盼,最想親近的女人。但她呢?她還是跟從前一樣,只是因為他受傷,才出于善意地待他好?

她看他的每個眼神、每個笑臉,全都不帶情意?

覺得他眸光太熱、太深,壓抑著撲通亂跳的心窩,她硬是把話題岔開。「你到底想不想到後院走走?想,你就得學會靠拐杖走路——」

「你還沒回答我。」他執意問個清楚。

干麼打破砂鍋問到底!她惱怒皺眉。

兩人四目相對,瞪看了好久,居然是她敗陣下來。

「你想也知道,我怎麼可能沒把你當男人,是因為我爹老愛說『男女授受不親』,我搪塞他的嘛!」

「不覺得我不中用?」他很在乎她的評價,畢竟他現在做得到的事實在太少了。

「你快學會用拐杖就不會。」她故意說。

「來。」沖著她這句話,今天就算拼死他也要學會!

這麼禁不起激!她瞅著他一扮鬼臉,再次攙扶他。

大抵是有了前回經驗,這一回他小心不壓痛傷踝,很快找著竅門。他在房里試走了幾趟,確定他勝任得來,她才開門,小心翼翼護著他往後院行去。

「這兒當心,有個門坎,別摔著了。」

一小段路,也讓他額上脖上沁滿了汗。終于踏出後門看見蝴蝶飛舞的後院,他忍不住閉起眼楮,就是這個味道他滿足地吸了一大口,泥土的氣味、不知名花兒的香氣,還有陽光灑落在身上的暖度。他從不知道,光是感覺到這個,就能讓自己熱淚盈眶。

「很舒服對吧?」她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幾天前杜老爹就想帶他到後院坐坐了,可惜大夫交代,說他的傷勢嚴重,得乖乖在床上躺個幾天。

不過悶久了也不是辦法,眼看一本冊子快被他翻爛,鑰兒才想,還是帶他出門活絡活絡筋骨,這樣夜里也好睡嘛!

看著他喜悅的神態,她很高興自己做對了。

「等一下。」她踮起腳用帕子幫他擦臉。「小心著涼。」

他垂眼承接她的好意,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隨著她的舉動鑽進他鼻里,腦中閃過「鄉澤微聞」四字,不覺心旌搖曳。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她,燦爛得讓他移不開眼。

「好了。」她收起帕子,低頭看看他腳踝,確定無事後,才抬起臉望著他笑。

她眼神如此單純,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想到哪兒走走,還是回房休息?」

「我想到前頭樹下坐坐,多練習練習。」他眼一眺西北角上的大榆樹,待在房里常常望見,只是太遠,看得並不真切。

她皺起眉頭,這段路不算近,他才第一次使拐杖,擔心他捱不住。不過一想,捱不住就回頭,也沒什麼大不了。

「等我一會兒,」她說完,咻一聲奔回屋里,忽然捧了一壺茶跟兩只杯,又飛快穿過他身邊,跑到大榆樹那兒又跑回來。

她一趟路跑得氣喘吁吁,卻又滿臉掩不住的歡快。他心想,她真的很像只小鹿兒,心眼里似乎沒有憂愁這件事。

「來吧。」她揮揮手要他跟上。「我把茶水放在樹下了,等會兒你累了,心里就想,再努力一會兒,只要走到樹下就可以喝水了。」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他啐,哪需要這種無聊的把戲鼓勵。

「聊勝于無嘛!」

她彎著眼楮笑著,一邊跟著他,時不時摘了朵花來聞著,不然就是跑到草叢里摘一把名叫「天星星」的小丙子,紫色的小丙長得像山葡萄似。

她抬手喂了他一串,酸得他擠眉弄眼。

她大笑。「這是第一口,再吃就不會了。」說完又塞了一串給他。

就跟她說的一樣,再吃就不覺得酸,一股甜自喉底竄了出來。

「唱支曲子听听。」他突然說。

她緩下腳步看他。一段路,離大榆樹還一半多路程,但他已經臉色微白、上氣不接下氣,她忽然懂了他為何做此要求,他不想放棄,努力想找點事情拉開注意。

她的聲音多少可以分散他心思,讓他不會老想著腿腰手臂上的疼。

她楚著眉想,這時唱「得休休處且休休」好像不大對——

想了一會兒,她仰高喉嚨嘹亮地唱著︰「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空留兩手撿憂愁……」

這山歌是她從二狗子那兒听來的。二狗子每次在田里見她經過,總會拔高了嗓門唱著「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開頭她听不懂,只是納悶路旁的人干麼捂嘴偷笑,久了才知道,二狗子是在埋怨她爹不肯讓她出嫁的事。

這歌兒雖然調子輕快,但因為二狗子的緣故,她從來不肯在人前唱,今回真是破例。

穆瀟覺得有趣,瞬間當真忘了腿腰上的疼。「听起來很開心,你跟誰學的?」

「二狗子。」她蹦蹦跳跳回答。「不過我不喜歡他沖著我唱!」

他不解。「怎麼說?」

「因為……」她一指坡下,又回頭看他,忽地講不出口,直覺他不會喜歡听,而自己也奇怪地不想讓他知道二狗子的事。

他停下腳步追問︰「因為什麼?把話說完啊。」

她眼珠子轉了轉,半天才擠出一句︰「就是……二狗子找人來提了幾次親,我爹一直沒答應。」

她雖然答得含含糊糊,穆瀟還是听懂了。听懂之後,他心里也悶了。

他很清楚鑰兒很受歡迎,這幾天窩在房里,常听見左鄰右舍過來敲門,尤其一個她喊「宋媒婆」的老太婆,每次開門宋媒婆就會沖著她問「想嫁了沒啊」,聲音之大,他想不听見都不行。

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肯定是那二狗子對杜老爹的埋怨,難怪她不愛听二狗子唱。

垂下頭,他默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大榆樹下,涼風徐徐解人躁熱,卻帶不走心頭的沉重。

他腦中思緒百轉千回,一忽兒想起她已近出嫁年紀,一忽兒想起自己依舊記不起姓名。他沒辦法像二狗子一樣大大方方對鑰兒示愛,只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娶妻生子,一些事全擠成了一團,弄得他一顆心浮動不安。

這也是他不敢貿然問清楚她心意的原因,她不喜歡他就罷,怕就怕她喜歡,兩情相悅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資格擾亂她的心湖。另外他還得擔心,說不定一輩子也沒辦法記起一切——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跟人家爭取鑰兒?

一想起這件事他心里就悶,比傷了腳得窩在床上還悶。

「你怎麼揪著一張臉?」她側頭看他,不明白怎麼一忽兒他臉色就沉了下來。方才听她唱「竹子、筍子」的時候,他不是還笑呵呵的?

他轉過身瞅著她問︰「鑰兒姑娘,你想過以後的事嗎?」

鑰兒歪頭嘟嘴,好半天才搖搖頭。

她沒心眼兒,想得到的「以後」,就是明天吃喝什麼的小事,但她知道,他問的一定不是這個。

「你從沒想過將來會跟誰成親生子?」他驚訝地看著她。

「又不是想了就能成真,想那麼多干麼?」不等他回話,她彎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塞進他手。「喝茶。」

他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這表示她曾經想過,而且對象不是一直來求親的二狗子。

他心里一跳。她想的——是他嗎?

只是現在的他有什麼資格問清楚這件事?傾慕她的二狗子,至少家里有幾片薄田、有幢屋子、尚未娶妻,還知道自己是誰,而他呢?他就連一床棉被也買不起。

這麼一想,他頭又疼了起來。

「怎了怎了?」一見他表情不對,鑰兒趕忙托住他後背,唯恐他又像剛才一樣跌跤。

他蒼白著臉說︰「我沒事。」

她擔憂地望著他,心想會不會是一口氣使了太多力,他身子捱不住了?「你先坐下,我馬上回屋里絞條帕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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