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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遲 第一章 天涼好個秋

作者︰樓雨晴

今天回來得晚了。

巷弄中不好倒車,余善舞在巷子外下了車,在計程車司機的協助下坐入輪椅,獨自進入小巷。

雙腿不良于行後,被迫緩下前行的步伐,反而有了余裕,去觀察身邊的每一道風景,這其間,她受過很多人的幫助,多數她都不認識,也記不住他們的臉孔,但隨時隨地,總會有人友善地對她伸出雙手。

人世間,最美的風景,依然是來自于人。

她不想讓自己的世界被困囿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試著走出去。剛開始,她去參加一些弱勢團體辦的大小活動,學習觀摩別人是怎麼生活的。

後來漸漸的,覺得自己也能做一點什麼,便開始參與這些活動的籌劃,她學過舞蹈,有基本的音律基礎,最適合她發揮的地方,就是活動中的表演環節。

後來她發現,編舞這件事同樣能為她帶來怯樂,她不能再跳,那就讓她的旋律在別人足間繼續旋舞。

當然,這種公益性質居多的慈善活動,是拿不到什麼酬籌的,有個象征性的小紅包就很不錯了,她也只是想讓生活充實,不教身邊的人為她掛心而已。

不過,也因為這樣,活動辦得圓滿,偶爾還是會有一些機會被推薦、被打听,進而接了幾個酬勞還不錯的case,像是上個月的舞台劇,故事是講述有舞蹈夢的女主角,在尋夢之旅中跌跌撞撞,最後破繭、斑爛絢麗的那一段獨舞,是她編的,演出時博得滿堂采。

但這種機會很少啦,大多時候,她還是得吃她哥、賴她哥的,給哥哥養。

說到吃,她望向前方猶亮著燈光那處,月復中咕嚕嚕地響起一陣饑鳴。

好餓。這時候如果能來碗暖粥,再好不過了。

她驅從著內心的渴望,朝光源前進。

男人正低頭收拾鍋具,察覺她的到來,仰眸投去一督。「賣完了。」

「喔。」她失望地應了聲,第一時間沒立即離開,腦海思索著第二方案。

離這里最近的是便利商店,但這個時間點,她大概只能買到泡面和微波加熱的產品,她真的很不喜歡那種幾乎失了食物原味的加工品。

可她真的餓了,餓著肚子很難睡。

慢吞吞地滑動輪椅,正糾結著要對冷凍加工食品妥協時,男人突然冒出一句︰「牛肉吃不吃?」

「呃,吃。」她愣了下,本能回道。

男人點頭。「等一下。」

要干麼?

她探頭,看見男人轉身回屋,半是困惑半是期待地挪動輪椅,就著木板臨時搭起的斜坡進入騎樓。

木板原是沒有的,來過幾次後,男人應該是注意到了,便默默擺上木板充作無障礙設施,方便她進出。

雖然除了營業用語,他們幾乎沒別的交談,但一個人的本質,本就不在于言語的堆砌上,而是要用心去看,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

男人再出來時,手中端著瓷盤,放在離她最近的桌面上。

「好香。」是蔥爆牛肉燴飯耶。「給我的嗎?」受寵若驚。

「嗎。」男人淡應一聲。

她帶笑眨了眨眼。「這算老客戶優惠?」居然有隱藏版菜單。

「只是餐剩下的食材。」不冷不熱,淡淡地陳述事實。

不過無妨,這澆不熄她的熱情。

「我可以在這里吃完它媽?」他好像在收攤了,不確定會不會耽誤到人家。

「可以。」對方不再多言,拿起擺在一旁的書,就著書簽夾的那頁,專注看下去。

她的直覺沒有錯,這真的是一個很暖的人呢。

不管是木棧板、還是一道據說只是用剩余食材做的熱食,懂得的人自然便懂那不言于外的細膩心思,他沒有在一旁忙進忙出地收攤,是不想帶給她被催促的壓迫感。

余善舞會心地微笑,舀了匙燴飯,入口的味道出乎意料美味,根本可以開熱妙店了。

「有這樣的廚藝,干麼老賣沒味道的粥阿?!」本能驚嘆。

男人掀眸,淡覷她一眼。

「呃……」她後知後覺發現話中語病,好像是在挑剔人家的粥,趕忙陪笑臉。「那個,粥也很好、很養生……」

燴飯很快讓她吃到見底,一粒飯渣子都沒留,一來是她真的餓了,二來也是東西好吃。

「那個,我該付多少錢?」

男人起身,繼續收拾。「隨你。」

于是她想了想,便掏出一張百元鈔,放進自助箱里。「謝謝。」

知道自己已耽擱人家好些時候,她沒再多待。

離開時,悄悄回望燈影下,男人來回忙碌的身形,入月復的食物溫了胃,轉化為滿滿的正能量。

這是除卻尋常的交易用語之外,他們頭一回有了稍微正式的交談與互動,她其實也知道,這其中有很大的成分,應該是源于同情,多數人總是如此,看著她行動不便的雙腿,會不自覺流露出憐憫之色。

她其實不需要他人過度的同情,她覺得自己很好,日子過得充實,沒有被施舍的必要,但她也不必因為傲氣與自尊,便辜負他人的好意,他也只是覺得,一個行動不便的女孩子,深夜里覓食不易,如此而已。

是善意,領受便是。

他是個好人,既溫暖、又善良的好人。

只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品嘗這位冷面暖男的隱藏菜單?

後來,他們稍微熟了一點,偶爾來買粥或路上通到,會聊上兩句,通常是她主動找話題,但對方也並不排斥,她自己是這麼覺得的。

他話不多,但總會在某個她沒有預期到的點,突然回應一句。

他不討厭與她說話,只不過,較偏向于傾听者性質,若對方無意,她不會去自討沒趣,大概就像她哥說的,她是個鬼靈精,很懂得看人臉色。

當然也因為他的隱藏菜單實在太好吃了,每當歸,她便會刻意繞去他那兒,看看他收攤了沒,運氣不錯的話,就可以蹭到一頓消夜,在一頓飯的時間里,天南地北聊幾句。

男人很少搭聲,大多是她在聒噪,不過她本就很能自得其樂,調性倒也莫名地協調,不覺冷場。

有一回,她說著說著,突然壓低了嗓告訴他︰「我前幾天听隔壁鄰居在講,才知道你這條巷子很多年以前,發生過命案耶。」

男人目光由書中抬起,瞄了她一眼。

剛好他今天看的書,就叫《搜神記》,于是話題莫名便聊往這方向來了。

「是情殺,女生被男友分尸,丟棄在不同的地方,破案後還有一條大腿沒找到,其中有一說法是被絞成碎肉沖進馬桶里了。後來呀,有一陣子這附近都在繪聲繪影地傳,說夜半時分,常有人看到單身女子在這附近流連徘徊,問人家有沒有看到她的腿。」

說到自己都毛起來了。余善舞搓搓臂膀豎起的寒毛,見男人容色不動,不由贊嘆他膽識過人。「你都不怕喔?」

「還好。」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她不服氣,指了指他手上的書。「不然你也來說一則你覺得最恐怖的?」

考驗一下他說故事的口條與功力。

男人一頓,張了張口,往她身後瞄一眼,又閉上,欲言又止。

「你在看什麼?」她本能地跟著回頭,身後什麼也沒有,但是從她講那個命案時,他目光就一直時不時地往她後頭瞄,到底在看什麼啦!

轉回身時,正好捕捉到他的視線從那盤吃一半的西紅柿肉醬義大利面上移開。

「——這不是你的。」他沒頭沒尾地冒出這句。

「你跟誰說話?!」

「……」

氣氛一陣詭異地寂靜——

她瞪著他,他也一臉森然地看回去。

那個、他、該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陰陽眼吧?!

她突然胃部一陣翻攪,「你、開、開、開玩笑的吧……」

男人給了她一記很微妙的眼神。

「……」頭皮一陣麻,背脊瞬間涼透。

這位大姊,我不是故意要拿你的事來說嘴的,如有冒犯真的對不起……

她原本,只是想挑戰,這個人到底可以惜字如金到什麼程度而已呀。

根據統計,他說話的字數,少到都可以數得出來,能用五個字表達出語意,就絕不會說到十個字的那種。

「好啦,你贏了,拜托告訴我你是開玩笑的……」

他一頓,微揚唇角。「不然呢?」

「……」媽呀,她重重吁了口氣,剛剛差點閃尿。「你嚇到我了!」

事實證明,真的有人可以用五個字,說完讓人嚇破膽的鬼故事。

看著眼前的肉醬面,突然覺得好飽。

她真是活該自找的,這男人不開口則已,一鳴驚人。

是說——他剛剛是不是笑了?是她眼花,還是他嘴角真的有涌現一絲很淺的笑意?

她還發現,男人不管著什麼書,多是原文,就連眼前這本《搜神記》也是,這通常有兩種可能,要嘛底蘊深、功力扎實,要不就是賣弄。

她不覺得是後者。

于是她便好奇問了,對方僅是淡淡回應︰「譯本翻得再好,讀不到原始的文字韻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字見解與體悟,翻譯讀的是譯者的解讀,比起原著,多少還是會失了原味。

「就像,『卻道天涼好個秋』,對吧?」這要白話翻譯,就俗掉了,有些意境,是要原汁原味,自己細細賞味,才能踫撞出火花。

男人似是微訝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輕緩地點了一下頭。「對。」

「我知道我很蕙質蘭心,不用夸我。」

「……」真敢說。

她想,這大概就是他們聊得來的原因吧。

他話不多,但偶而不經意的一句話,卻總是很能敲中她的點,或許對他來說也是這樣。

話不投機半句多,若是知音,又何須話多?

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決定很自戀地當他們是朋友了。

到後來,她來時,幾乎不需要多言,總有老客戶獨享的個人餐,反正他晚餐吃什麼,跟著來一點就是了。

「今天是焗烤海鮮炖飯呀?」探頭瞧了瞧,食物都是備妥了的,只待烹調。

一開始,或許真是余下的食材,但幾次下來,若說不是有心為之她也不信了。

她一面大啖美食,一如往常說了幾件生活中的小趣事,男人偶而哼應一聲,不太搭腔。說著說著,開始抱怨︰「被你這樣拍打詣食,我最近都不敢面對體重計了,晚上吃這個真的太邪惡……」

「其實不對。」對方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她一時沒模著頭結。

「多數人都認為,早餐要吃得營養,睡前進食不利消化,其實不盡然正確。睡眠中並不是所有的身體系統都跟著低頻休眠,例如生長激素、瘦體素、免疫系統都是在睡眠狀態中開始運作,腸胃功能其實也是運作最完善的時候,所以睡眠充足反而可以減肥,不易生病。同理,睡前那餐吃得好,比任何一餐都更能讓養分被身體消化吸收。」

所以如果吃泡面,也會吸收到一堆防腐劑,吸好吸滿就是了——她想到以前半夜饑餓時,往肚子里塞的那些垃圾食物,表情囧了囧。

不過,惜字如金的他,很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耶。

隱隱約約,有些什麼閃過腦海,探不真確,她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偏頭細瞧他認真糾正的神情……

對,就是這道光!

「你是醫生?!」她猛然月兌口而出。

對方神色一怔。

「就算不是,應該也是醫療相關職業,對吧?」沒錯,就是這樣,所以他第一時間沒有否認,他眸里的光,是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里,才會散發的獨特風采。

嚴肅,認真,侃侃而談的自信。

尤其,他幾乎什麼類型的書都看,獨獨未見他踫過醫學類書刊,更顯刻意。

或許是發生過什麼事,讓他不想承認,卻又無法否認。

這一整個看起來,就是一個曾經的人生勝利組,因挫折而自我放逐的節奏啊……她瞬間腦補了八百種狗血劇情。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惦著自己的身分,並引以為傲,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難怪你會賣消夜時段,而且只賣粥。」翻開古籍,至少能找到上百篇粥品對人體益處的文章,就算不從醫,也是很貫徹職業道德,堅決不把有礙健康的食物塞進顧客身體。

「你想多了。」他淡回。「只是熬粥最費時,而且只要重復攪拌就好,可以有很多時間思考。」並沒有她想象的那種美好情操。

「思考什麼?」都想了大半年,還想不出個蛋來?

「未來。」

「你對你的未來茫然?」

他斂眸,靜默了許久,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低低吐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一直以來,堅定地走在某條路上,一心一意做好這件事,也以為會一生如此。可是突然之間,前方擺上一塊『此路不通』的牌子,那一瞬,整個人陷入茫然,不知該往哪走?我沒有別的路,至少在這之前,沒有過別的路。」

當下,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塊牌,進無步,退無路。

這就是他當下的處境,所以他什麼書都看,什麼都不排斥,試圖找到另一條路走下去。

那天回家之後,余善舞想著他的話,想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打開電腦,在搜尋引擎打下三個字——邵雲開。

那是他的名字。

她曾經留意過,他的書頁上,每一本藏書章都蓋有這個小印。

如此探人隱私,實在不太磊落,不過他既然都願意聊了,想來應該也不會在意吧?

爬完數不清的文章,不知不覺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可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內心沖擊著諸多復雜情緒,雙手自有意識地點開桌面上的通訊軟體,找到她所熟悉的群組,沒頭沒腦地打下一行字︰「你們覺得,人性本善,還是本惡?」

這個群組是二嫂建立的,有她,二哥,還有娘家的兩位兄嫂,是二嫂生活中最密切的幾個人,也是夫家與娘家的連結。

第一個回應的是趙之寒,有點出乎她意料。

「本惡。」

那種回應速度,應該是完全不需要思考就有的答案,這人根本是荀子的頭號粉絲。

她哥隨後也回她︰「余小舞,你吃錯藥了?」

這不太像是她會問的話。

「我認識一個人,是那種天才型的優秀人物,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也會是個救人無數的好醫生,但是秉持著救人信念,最後卻被那個他所救的人反咬一口。如果是你,那個被你用幾乎葬送一生前途為代價所救的人,對你說——『我沒有叫你救,我自己可以應付。」你會不會心灰意冷,反問自己,為何要救?」

是出于什麼樣的理由、什麼樣的人性,能對自己的救命恩人說出這種話?若他為此而憤世嫉俗、自我放逐,倒也在情理之中。

「你在說這個新聞?」

余善謀迅速丟上一條連結,幫助圍觀群眾抓重點,剛好就是她爬過的其中一篇。

不愧是強者她二哥,抓重點好快。

那是半年多前的新聞,一名婦女被丈夫毆打成傷,住進醫院,丈夫又鬧到醫院來,當時疑似嗑藥的丈夫手持水果刀,現場一片混亂,一名醫師從刀尖下救了她,自己卻被誤傷。

原本前途無限的外科醫生,從此再也不能拿手術刀。

葬送在刀下的前程,誰能賠得起?人性與良知在此時,一丁點兒也經不起考驗,是基于無法面對責任、抑或懼于承擔?人們通常選擇逃避與卸責,所以會說︰「我沒要他救,我老公常常這樣,這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怎麼應付。」

也就是說,本來沒什麼事的,你不要自己硬湊上來就不會被誤傷了。

完全忘了自己曾如何聲聲哀鳴泣喊,選擇性忽略丈夫有酗酒、家暴、吸毒等前科的事實,一個嗑了藥神智不清的人,你如何應付?如何溝通?!

「那當事人呢?他本人怎麼想?」江晚照也上線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想,只是剛剛消化完,覺得好負能量,替他感到難過。」

「這麼關心他,你喜歡人家?」

二嫂,你不要自己沉溺在愛情海,就看周遭都是粉紅色泡泡。

她爬了很多跟他相關的歷年資料,他參與的每一場手術、發表的每一篇文章、幾手完勝的手術紀錄……一個人人盛譽的天才外科醫生,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件事,可預見他那雙手,未來還可以救多少人。

那曾是他引以為傲的使命感。

她只是覺得惋惜,可惜了一個好醫生。

但其實,說得再多他們誰都不能代表邵雲開,他究竟怎麼想的,只有他本人說了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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