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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件小事(下) 第十四章

作者︰蔡小雀

北風淒厲呼嘯,親不知子斷崖的天空步道上,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咆哮翻滾著黑白浪濤的大海。

第五組人員一批潛伏在新機隧道入口處,一批則是攀登上了山巔上,伺機而動。

鹿鳴臉色蒼白,腳步堅定地在狂風吹拂下,緩緩一步步踏上了驚險駭人的天空步道。

短短的一百五十公尺,在天氣晴朗時很快就能通過,可此刻風大浪高,吹得人搖搖晃晃幾乎站不穩身子,她只能扶著欄桿,努力不去看腳下和另一邊垂直可怕的斷崖大海。

而「林妲」就站在那兒,在最險峻的那一段,瘦削的臉上透著一抹血色,姿勢看起來很詭異,腦袋和肩膀的比例有點怪怪的,但偏偏她還在對自己微笑,笑得令人發寒。

「布浪在哪里?」她在狂風中大喊。

「你果然比姬搖心狠。」林妲——管夫人笑吟吟,有著貓捉老鼠戲耍獵物的殘忍。「不過,早點認清事實也好,這就是我們三人的宿命……誰都別想得到幸福!」

「你到底是誰?」鹿鳴緊緊盯著她。

管夫人笑意更加妖艷而陰森。「你的姬搖「好」阿姨就沒跟你說過,我是誰嗎?」

「我沒有時間跟你玩文字游戲,交出布浪,否則就等著魂飛魄散。」她冷冷地道。

「你還指望著姬搖來替你撐腰嗎?」管夫人笑容扭曲了起來,眼楮血紅如魔。「孽女!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我之間血脈相連,自生結界,只要我不允,她是永遠靠不近你我面前的。」

鹿鳴幾乎以為風太大,她耳朵出現幻听了。

——不可能!

「你在胡說八道個什麼鬼?」她心髒狠狠一擰,隨即嗤之以鼻。「你說你是我媽?那身分證拿出來檢查一下,別以為隨口瞎掰就可以,我還說你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你承不承認?」

管夫人勃然大怒,長發驀然暴漲騰空如千萬條黑蛇猙獰吐信,「孽女!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弄死你?」

鹿鳴面露驚駭地後退了一大步,險險跌倒,總算及時抓住了欄桿,喉頭發干,心跳如擂鼓。

在這一瞬間,她看見了「林妲」體內背後有成千上百個陰魂在尖厲慘叫,痛苦、怨恨、恐懼、邪惡、嗜血……黑暗濃稠得彷佛透著血腥的瀝青開始逐漸擴散,漸漸蔓延到她腳下來,她低頭一看,有好幾只枯爪冰冷地抓住她的腳踝,腥臭得令人窒息。

鹿鳴想也不想,迅速手勢翻飛,結了個驅電印,指尖電流滋滋爆閃成枝狀,向腳踝邊疾射而落,那幾只枯爪登時焦黑縮躲回去,狂風中傳來痛楚驚泊的吱吱哀鳴。

管夫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血眼。「你怎生學會的驅電印?」

她搓揉著手,冷冷地道︰「姬搖阿姨教的,怎樣?」

「不可能……不可能……」管夫人血眼暴睜,恨意滿溢地死勾勾盯著她。

「大巫已死——」

「你不也一樣早就死了,到現在還在人間作亂?」鹿鳴反唇相稽。「少廢話,快把布浪還來,我還可以考慮超渡你,不至于讓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管夫人忽然陰惻惻地笑了,「逆倫殺親,天地不容,你只管動手試試!」

「我壓根兒不相信你是我媽。」她漠然地道︰「我現在沒時間跟你磨嘰,人交不交出來?」

管夫人一手憑空揚向斷崖大海那一端,尖銳五指張了張,底下海盜洞有個小身影像是被巨大磁鐵吸了上來,一晃眼,昏迷不醒的布浪已經在管夫人的指掌間。

饒是不省人事,可脖子被掐握住身體懸空的布浪還是掙扎抽搐起來。

「住手!」鹿鳴怒喊。「你放開他,我們有話好說!」

「哦,現在有興致跟我好好說了?可現在,我什麼都懶得同你說了呢!」管夫人笑著笑著,怨毒流露無遺,「你這孽女,千年前近王後遠親母,便已是頭養也養不熟的白眼狼,縱然你是大王唯一血脈,可你卻在我心中扎下最深的一根毒刺。」

鹿鳴一方面提心吊膽地擔憂著布浪,一方面卻被「林妲」似囈語似哭號似詛咒的話深深驚住了。

「和赤戎那場大戰之後,大王臨死前惦念的只有讓鮮卑王安然護送你回朝歌,卻始終不曾念我只字半句……你在鮮卑王大軍中,過得金尊玉貴如珠似寶,本夫人卻得淪落到跟著殘軍輾轉回朝……我一夕間喪夫又形同喪女,天下同為大王舉哀,為姬搖這個王後和你這個王姬悲憫憐惜,可誰又憐我破落不堪的處境?」

「林妲」猙擰怨恨的面孔丑陋而扭曲,鹿鳴看得一陣心頭大涼,雙腳有些支撐不住地發軟,抓住欄桿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泛白。

難道……難道「林妲」說的是真的?

姬搖阿姨真的不是她前世的母親,她的母親另有其人……而且是她面前這個、這個似厲鬼似妖魔的女人?

「你……到底是誰?」鹿鳴喉嚨干得幾乎擠不出聲音。

「我是管娃。」管夫人目光正正對著她而來,有著對昔日風華榮貴的緬懷。「周王御側三夫人之首,隨大王征戰四野六載,為大王誕下膝下唯一血脈王姬,大王愛之逾命……甚至,更勝其母!」

說到最後,管夫人咬牙切齒恨毒滿胸,眸中凶光大盛,對著鹿鳴非但半絲母愛慈色亦無,更多的是忌妒、憎惡、責怪與嫌棄……

鹿鳴不自覺打了個寒顫,胸口空蕩蕩發冷得慌,腦中轟隆隆如落雷霹靂,像是狂吼威脅著要摧毀粉碎她所有的信念與希望。

曾經做過的夢突然無比清晰地閃現在眼前。

——「大王言,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後放心,切莫擔憂。」

——「王後——大王已親自領軍征戰兩載未歸,身旁唯有管夫人一人,若其搶在您之前身懷有孕……」

……王後似哭似笑,低低吟唱——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眼眶發燙,淚水不知何時已無聲地爬滿了雙頰。

原來,前世的她是姬搖阿姨的丈夫……和姬妾生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在夢里深惡痛絕的,小三的孩子……

有哪一個正妻如何能大度到,將自己心愛丈夫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視若己出?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到——就是鹿鳴自己也不行。

可從小到大,姬搖阿姨雖然總是對她面無表情,態度疏離而遙遠,但她成長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孤獨或落寘的時候,那個雍容傲然的身影,總是默默地陪著。

鹿鳴冰冷緊縮的胸腔漸漸恢復了一絲暖意……越發擴大,直到把心口填塞得暖暖滿滿的。

她豁然抬頭,露出一笑。「如果你真是我親生母親,你應該為我備受父親疼愛而高興,但你為什麼這麼怨恨忌妒得巴不得生吃了我?而姬搖阿姨……我雖然不是她骨肉至親的女兒,但她在我有記憶以來,就比一位母親更像母親,她是最有資格恨你和恨我的人,可她沒有……如果可以選,我願意她是我的母親,而不是一個死不瞑目還企圖攪得天下大亂的「娘」。」

鹿鳴的話句句猶如飛矢重箭般狠狠射入管夫人的胸口,她不敢置信地淒厲尖叫了起來。

「逆女!孽種!我殺了你!」

剎那間黑發狂舞萬鬼齊嚎,卷起大片大片暗黑腥紅血霧,漫天蓋地朝鹿鳴擊殺而來——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有道身影猛烈迅速地撞破了彷佛由無形電網組成的結界障礙,一眨眼間電流似金蛇般四下亂竄,隨即引發巨大爆炸……

在她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瞬息間,高處急速落下的兩個高大黑影,一個撞開管夫人的「軀殼」,一個險之又險地奪回了她手中的布浪!

管夫人雖猝不及防,卻轉瞬出手,一束黑發凌厲地穿透了其中一名高大黑影的胸口,只听得悶哼一聲,第五組成員之一胸膛鮮血噴出,如果不是腰背肩系著垂降扣環,恐怕早傷重不支落進海里了。

「不要!」鹿鳴不顧一切地搶前拉住了身受重創的第五組成員——是那個親切精干的前特務,死死地抓著他的背扣拉帶,拼命想要將他從欄桿那頭拉上來。

另一名抱著布浪的組員腳尖在峭壁上重重一蹬,隨著拋物線邊抱著小男孩邊騰出手掏槍疾射向管夫人的額心——鹿鳴心髒乍然靜止了,在短短的0.001秒之間,她幾乎沖口而出大喊……

阿娘,快閃開!

在同時槍聲大作,管夫人的心口也中了槍,可子彈穿透飛濺出的是黑色腥臭的血液,管夫人依然在冷笑,身形飛閃,迅如鬼魅,指尖眼看著就要插進另一組趕上來的組員胸口——鹿鳴的動作比思考能力還快,她單手揚起,手指在空中快如閃電般畫了個印咒的符號,倏地拇指食指交點向天際一彈!

天引五雷,燦爛奪目,雷霆萬鈞,劃破長空疾追而下!

鹿鳴自己嘔出了一大口鮮血來,渾身癱軟地單膝跪地,整張臉呈現死白透灰,喘息破碎……

姬搖阿姨千叮萬囑過,五雷力量磅礡可怕,輕易請動不得,一旦向天借請,輕則五髒六腑受創,重則同遭雷殛而亡。

可是……她緊急之間,顧不得了。

但沒想到五雷大爆炸的剎那,她眼角余光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雍容身影撲在管夫人身上,同時承受這九天之怒的霹靂……

「姬搖阿姨!」

靜止……彷佛漫長如千年的死寂……

呼呼嘯吼的北風不知何時停了。

夜色很黑,身下的天空步道玻璃破碎殆盡,只剩下交錯的鋼鐵欄桿搖搖欲墜,鹿鳴渾然不覺自己正搖搖晃晃地跌坐在鋼條交縱之處,只呆呆地看著漆黑一團的「林妲」尸首和一黑一白的女子身影……

「為、為什麼?」

鹿鳴以為這句話是由自己嘴里問出口的,可那個黑色忽灰忽淡的女子臉上變幻著各種不同的鬼臉,痛苦的、解月兌的、猙獰的、掙扎的……最後死死地固定住了一張清艷嫵媚絕麗的面孔,嘴唇溢著血,茫然地、淒厲又恍惚也喃喃重復……

「為……什麼護我?」

白色的女子身影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了,花釵三樹綰著的發髻已狼狽地披散在身後,可姬搖王後抹去了蒼白唇瓣旁的血,向來面無表情的美麗臉龐隱隱透著一絲溫柔的淒愴。

「我不能讓呦呦……犯下弒母大罪……」

鹿鳴痴痴地望著姬搖王後,淚水瘋狂肆流。

不……不要……不該是這樣的啊……

「姬搖阿姨,你、你不能「死」。」她掙扎著跌跌撞撞爬過去,兩手顫抖得如狂風中失根無依的落葉,想要抱住姬搖王後,卻撈得滿把空。

管夫人也像痴傻了般,嘴巴囁嚅著,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

姬搖王後的大袖已經漸漸消失了,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她悲憫而偎然地仰望著天際,又緩緩望向哭得涕淚縱橫惶然失措的鹿鳴。

「我累了。」

管夫人胸口猛地有鬼臉掙得凸出,像是興奮嚎叫著要裂膛逃月兌而出,又被緊緊地壓了回去,「姬搖……王後……你瘋了不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嗎?」

「管娃,」姬搖王後低聲道︰「大王不會回來了……你等不到他,我也等不到他,我們等了三千年……始終不得解月兌,你讓自己變成了妖魔,我卻把自己變成了個笑話……」

管夫人僵住了。

「你當年為了這一口的不甘心,不惜傷害自己的孩子嫁禍我,為的就是讓我賢德之名毀于一旦,再沒資格和大王衣冠同入王陵中……可後來,又怎麼樣呢?」姬搖王後眼神已經有些渙散,聲音越來越輕。「我是他的妻,我有名分,換來的卻是夜夜孤枕;你有怨,你不甘,可陪他征戰六載的人卻是你……」

「管娃,我們都為了愛一個人,失去了自己……」

管夫人劇烈地咳嗽,咳出了血來,她卻有種滿滿的慌亂和絕望,好像所有憑仗的、執念著,甚至是怨恨著的一切,都即將消散在眼前,什麼都是一場空……

她的愛人,她的仇人,眼看著終將永遠消失了。

那她還剩下什麼?

——孩子嗎?

管夫人愣愣地望向伏在姬搖王後跟前痛哭,拼命想抱住她的鹿鳴。

不,她連孩子都沒有了。

早在千年前,那個總是想對著她撒嬌、卻每每被她推拒在外的小女孩,後來再也不敢當面喚她阿娘,那個被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小女娃,更是被她一碗摻了毒的糜毒殺,用來陷害姬搖王後……

她恨所有膽敢介入她和大王之間的任何女人,包括她的女兒在內。

她為了愛一個男人,卻失去了人性,也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管夫人臉上似悲似哭似笑。

第五組人員盡皆陷入昏迷狀態,四周氣溫彷佛滴水成冰,空氣卻靜寂得恍似整個世界都停頓在這一刻。

鹿鳴跪在姬搖王後腳邊哀哀痛哭,淚眼模糊地懇求著她不要離開,不要讓她再度成為失怙的孩子。

管夫人目光黯然了下來,她緊緊壓制著胸口所有被她吞噬入體內的、那些蠢蠢欲動迫不及待歡呼撕欲裂她、掙月兌逃離她的萬千孤魂野鬼……

其中有真正的林妲、中年男鬼,甚至還有恍恍惚惚不明所以的面店阿婆……

縱然有姬搖擋在前頭,慘遭五雷轟頂的管夫人,也只剩了最後一口真氣。

管夫人望向已經淡得像是風輕輕一刮就會化為萬千微光而逝的姬搖王後,恍恍惚惚間,像是再度看見了大王大軍即將開拔前,那個高高佇立在朝歌王台階梯上,孤獨隱忍而強露面的端莊雍容女子。

她從來……沒有對付過自己。

大王只陪了王後三月,卻給了自己整整六載……

王後抱著小小的呦呦,跪著磕得滿額鮮血,哀求大巫以命換命,只因她無論如何都要幫大王留下唯一血脈……

管夫人茫然地回想著,當時的自己,在做什麼呢?

在大巫作法之際,她趁機一劍插進了大巫心口,尖厲狂笑著咬住了大巫……

便是活活生吃了大巫,也不叫王後得逞!

然後……她受了永生永世的詛咒……

管夫人干枯已久的眼眶不知不覺濕了,落下的不再是滿滿怨毒的血,而是剔透溫熱的淚。

「我原來……也想叫這孽……叫她,生生世世愛而不得……」

可那又如何?

大王永遠不會回來了,而且大王真正信重珍愛的,是王後不是她。

明明在攜她遠征之前,他早已同她說明白了,她只是妾,是枕衾一般之物,可她就是不甘,就是恨……

「我不想再愛了……」管夫人緩緩地探手入懷,取出了半顆閃閃發光的雪白珠子,那是千年前她吞吃了大巫的一半內丹,另一半,僅剩一口殘氣的大巫給了王後。

所以,她們兩人才能輾轉流離存在千年而魂靈不散……

半顆內丹輕輕地往姬搖王後額上送去,管夫人疲倦至極地低啞呢喃︰「大王他不是我的,下輩子……如果還有下輩子,我要去找那個真正屬于我的愛人……」

鹿鳴猛然回頭,震驚地望著瞬間破碎並裂開來的管夫人,萬鬼歡騰竄逃而出,爭先恐後四散天地八荒間……

「——阿娘!」她熱淚奪眶而出,莫名心痛如絞地失聲大喊。

管夫人乍然微笑了。

而後她眼前一花,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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