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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紅葉 第六章

作者︰梓昕

第五章

之後的幾天,慧嬈讓錦心送了一大堆的傷藥、補品之類的東西到掃葉居,但她自己卻一直沒有出現過。因為她必須要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要知道,自從那天離開掃葉居之後,她的惘然若失究竟從何而來。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究竟有著怎樣的心情,只是隱隱覺得,掃葉居里,似乎讓她遺落了什麼。那東西,踫不得,又掙不開,所以她只能暫時阻止自己再進那個地方,或許是要逃避開些什麼,抑或是想掩飾些什麼。

倒是子岑把那一大堆什麼參什麼蓮之類的東西天天輪換著弄給衛涵吃,用以補回他那天受的「重傷」。搞得衛涵叫苦連天,差點沒到紫雲淨壇外的酒樓里去搭長伙。最後好說歹說,連威脅帶勸說,他的一日三餐才算正常了回來。

「公子,你和慧嬈公主到底怎麼回事啊?」陽光甚好的下午,衛涵靠在軟榻上看書,子岑在替他打掃房間。但掃著掃著,這個多舌且好奇心旺盛的侍童就憋不住了,開始對他進行又一輪的疲勞轟炸,「現在宮里好多人在傳,說公子和公主……」

「怎樣?」衛涵抬起眼,那表情的意思是︰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

「公子不要不耐煩嘛——」畢竟侍候他有一段日子了,子岑基本能理解他各種表情的含意了,「現在大家都在好奇,公子和十七公主到底是什麼關系——是怎麼認識的,認識多久了,以後會怎樣……」

實際上還有宮女太監私下開賭局,賭衛涵到底會成為十七公主「明媒正娶」的駙馬,還是「養在深閨」的男寵——十七公主高齡未嫁,駙馬的位置虛懸待定;而這位衛公子雖說只是清離上教的一個小小護法,沒什麼足以匹配公主的家室背景,但人家有一張堪比潘安的好相貌啊!反正皇家什麼也不缺,誰能肯定一向以特立獨行聞名的慧嬈公主不會做點出乎大家預料的事呢?

反正,等著看後續發展的人絕對不少。

衛涵知道是那天慧嬈替他解圍惹出來的,這種流言他無所謂,但對于慧嬈,皇家的人面子應該看得挺重的吧?她會不會有些困擾?

「子岑,你以前是侍候誰的?」衛涵放下書,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啊?」子岑一時沒適應過來話題的突然轉變,呆呆地回了一句,「侍候掌教的。」

「在他面前你也這麼聒噪,什麼都要問?」衛涵挑眉。

「不……不是啦,公子別生氣嘛!」子岑頓時听懂他的潛台詞了,「我……我不是想管公子的事,也不是像別人那樣想看熱鬧,我是關心公子嘛……」說到後來,反而有幾分委屈了,「以前侍候掌教,我覺得我就是下人,什麼都不能問,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可是侍候公子不一樣啊……我喜歡公子,喜歡看到公子好……公子和慧嬈公主真的很般配嘛……」

「般配?」衛涵看著他萬般委屈的表情,似笑非笑,「誰告訴你我和慧嬈公主是一對的?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是很不愛說話的,可現在話多了十倍不止。」

「那是因為——公子是好人。」說到這個,子岑倒是立刻吐吐舌頭笑了起來,「公子脾氣好,又好說話,我會怕掌教,可是一點也不怕公子。對著公子就像對著自家的大哥,哪有人對著自己的家人還這麼拘束的啊!」

「哦……」衛涵承教地點點頭,「原來是因為我好說話,好欺負。」

「沒……沒有啦,」子岑繼續笑嘻嘻,「是公子人好。」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什麼在衛涵面前特別放肆。衛涵身上有一種和這個靜如一潭死水的紫雲淨壇完全相反的溫暖氣質。他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種恬淡的優雅和真實。子岑第一次給他奉茶,看著他抬起頭來淡淡一笑的時候,突然就隱隱覺得,他笑起來好溫暖、好舒服,能被派來侍候這位公子真好。

他是真的很喜歡公子,喜歡看著他笑,听著他語氣淡淡的問話,甚至被他罵上兩句都無所謂。只要掃葉居有公子,似乎……紫雲淨壇就不那麼靜得像一潭死水。所以,他也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開朗起來,一天一天地聒噪起來。

其實不只是他,最近,掌教不也有意無意地老往掃葉居跑嗎?嘻!

「你在傻笑什麼?」衛涵歪著頭有意思地看著他站在原地發傻。

「沒有。我在想,我能來侍候公子真好!」一臉的沒心沒肺。

倒是衛涵被他的話逗笑了,「是嗎?我以前可沒做過人家的公子。原來我還算合格啊?」

「嗯。」很用力地點頭,並且突發奇想,「要不,公子,我一輩子跟著你吧!你在這里我就在掃葉居侍候你,你若要走也帶著我走好不好?」

「傻話。」衛涵習慣性地笑笑,不置可否。

「哦,對了,」終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了,「公子,時辰差不多了,轎子應該已經在外面等著接你進宮了。」

「是嗎?」衛涵有些無奈地站起來,伸個懶腰,「皇上興致倒好。沒事把我這個閑人招進宮里去做什麼?」雖是問句,但他其實只是在自言自語。

「公子要換件衣服嗎?」子岑老是覺得他家公子每次進宮都太隨便了,像是去逛自家的後花園似的,「皇上會召見公子,說明皇上喜歡公子啊!就像慧嬈公主……」最後四個字是壓低聲音悄悄說的。

「小表,你想的倒都是好事。」衛涵淡笑著斜他一眼,「皇上若只會像你那樣想,他就不是皇上了。呵,只怕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啊?」子岑一臉沒听懂的疑惑,「什麼公?」

「沒什麼,一個非常會做菜的廚子。我去宮里看看皇上有沒有把他請來掌勺。」他說完,拍拍子岑的肩,便徑直出去了。

陪皇上吃飯,其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衛涵面前擺著滿桌異香撲鼻,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珍饈佳肴,他卻在看著一個青瓷蓮花碗外沿的花紋發呆。

人是種很奇怪的動物。當你在一堆青菜蘿卜里頭看見一盤紅燒肉,會垂涎三尺,直想要一個餓虎撲食撲過去;但當你眼前的桌上被塞滿了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杯盤碗盞,有一堆瑣碎的規矩,還有人在不停地換上撤下的時候,那食欲就不知道飛哪里去了。光看著就飽了。

皇上到底說了些什麼,其實他也沒听太清。他只是垂下眼不著痕跡地看著濕了一片的右手衣袖,從開席他一直滴酒不沾,最後皇上居然舉杯相邀。當然,這杯酒全部落在了袖子里。

這下,皇上該放心了吧?

坐在回掃葉居的轎子上,他嘴角一勾,帶起淡淡的笑意。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在遠遠的地方響起來。路過幾座大宅的時候,還能听到悠揚輕緩的絲竹之聲,和女子柔媚入骨的輕笑。

呵,這才是谷外的世界啊……爾虞我詐,每個人都在書寫著屬于自己的人生,貴如天子如此,賤如小民亦如此,的確是精彩紛呈。可是,也少了他生長的那個山谷里,那座高山上的那種浸透人靈魂的平靜祥和。

那里的那群人……

他伸手撩開轎旁小窗的垂簾,看著夜幕下的顆顆繁星,想起了那個三人同飲,摘星星,捉螢火蟲的夜晚。他們怎麼樣了?谷里現在的情形又是如何了?

他的離開,是不是讓他們一片憤怒的嘩然,痛心疾首地唾棄著他的背叛?

不知不覺地抓緊胸前的衣服,他無奈地苦笑。

祺啊,你真的給了我一件好艱難的差事啊!嘆口氣,他開始仔細回想目前見過的宮里各宮殿的位置,和禁衛軍排布的大致情況。

時間太過緊迫,多一刻都是危險,也許,他該放開手去試試了——

「回來了?」回到掃葉居的時候,塵昊居然又在黑暗中等著他。

「回來了。」他也不停,甚至沒有看塵昊一眼,和他擦肩而過然後直接往房間走去。

「等等。」倒是塵昊一把拉住了他。像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什麼,又仔細聞了聞,然後拉起他的衣袖看到了那一片濕,用手指捻了一下放到鼻子前面,眼里瞬間充滿了興味,「秋草。宮里秘制的慢性毒藥,中了這種毒的人,就像秋天的荒草,只能慢慢地枯死。服下之後,人會如同患上重病,最長兩月,慢慢虛月兌而死,查不出任何病因。」

衛涵微怔了怔,然後皺皺眉,隨即便淡淡地一笑,「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宮里死在這種毒藥之下的人不下十來位,但大多都是妃嬪們在用,對付的多半是榮寵相爭的對手,或是一夜承恩就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宮女。皇上自己卻從來沒用過,你也算是首開先河了。」塵昊也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意卻有幾分譏誚和殘酷的味道。

「所以,皇上也應該對我放心得很了。」衛涵也捻了捻那濕透的衣袖,垂下眼低聲自語。

「我猜皇上原本是沒有這心思的。但自從你進宮之後鬧得滿城風雨,動靜實在太大了,連十七公主都被攪了進來。他大概覺得你太難掌控,所以就先下手為強。不過,皇上既然敢在你身上下這種毒,至少說明天遠多半給了他什麼保證。不論你要做什麼,如果過了這個期限,恐怕都會來不及了。」

「我知道。」衛涵又轉身向房間走去了。他今晚對塵昊顯得特別的冷淡,「我先休息了,你回去吧。」

塵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之後對著已然熄燈的窗戶淡淡地說︰「我自然是該回去了。不過,宮里的禁衛軍交班的時間是三個時辰一次。這個時候,往往是他們最放松、警惕性最低的時候。」

「你什麼都沒說過,我也什麼都不知道。我今晚要干什麼也不關你的事。」頓了頓,衛涵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了出來。

塵昊眼里有奇異的光芒一閃,原本靠著院門的身子緩緩站直了,「不過,就算鑽了這個空子,憑你的武功也很危險。」

「那也是我的事,你回去吧。」依舊是那樣淡淡的。

這小子……塵昊忽然發現自己開始有點佩服他。這個人,究竟是太聰明,確信自己一定能辦到,還是個瘋子?他去以身犯險的時候,就真的不會有一絲猶豫嗎?

他轉過身,當作自己不知道衛涵房間的窗戶中飛出了一個黑影。原本想要回去睡覺的,但站了片刻,最後還是重新走進院子里坐了下來。

這世上這種瘋子還真不多見,就這麼死了太可惜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他才會在這里等著那個瘋子回來。

第二天,整個皇宮鬧得沸沸揚揚,說前一天晚上出了刺客,有黑衣蒙面人夜闖禁宮,在御書房前被攔了下來。但最終還是沒有抓到人,讓刺客跑了。當天整個皇宮全面封鎖,一殿一房地排查,卻仍然什麼都沒有搜到。

但開禁的第二天,慧嬈的轎子就又行進在去往紫雲淨壇的路上了。一路上,她始終帶著奇特的笑意回想著幾天之前她和皇上的對話。

「听說你最近和衛涵走得很近?」皇上蒼老的聲音不溫不火的,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淡淡威懾力。

「哦?原來這些話居然已經傳到父皇耳朵里了。」慧嬈眨眨眼,不動聲色地露出一臉乖乖女兒的可愛笑容,打算蒙混過去。

「你大言不慚地對外宣稱你們是‘舊識’,現在宮里傳得沸沸揚揚,父皇怎麼會不知道?」皇上難得慈愛地微笑著,看著慧嬈「無邪」的笑臉,卻意有所指。

慧嬈的目光沒由來地一閃,忽然正色了,「原來,父皇是很清楚他的身份來歷的。所以知道我們之前一定不認識吧?」

「不錯。」皇上贊許地垂下眼,「想必你也看出來了,他出現在宮中是有特殊原因的。」在這個聰慧的女兒面前,他不打算隱瞞什麼。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慧嬈的不動聲色下面有怎樣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心思,「他不是一般人,對父皇來說也有很特別的意義和作用。所以,慧嬈,不要太接近他。」

「不要接近他?」

「對,離他遠一點。你可以挑上全天下所有的男子,唯獨他不行。雖然父皇也知道衛涵實在是個會讓小泵娘看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目光的男人,但是朕更相信,朕的十七公主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是嗎?」語氣是慈愛的。但慈愛的背後,卻是不容辯駁的絕對權威,所要求的只有服從。

「哦。」慧嬈的眼光慢慢移到座位右邊的朱雀銅燈上,輕輕地應了一聲,無聲地點了點頭。她既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哦」的意思只是這些話她听到了。她抬起頭來看向皇上,突然不再笑得一臉天真無邪,而是變得無比的淡雅,恢復成人們心目中的「公主」該有的那種樣子,淡雅得連皇上都看不出破綻。

她沒有立刻答應,但她一定會去思考。皇上篤定地轉過身,知道自己不用再提點了。他很了解這個女兒,知道她的智慧足夠讓她很好地做出取舍。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慧嬈面對的是衛涵,一個生平第一次讓她迷茫到近于惶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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