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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龍曲 第二章

作者︰善喜

伏懷風沒接口,突然負手往外頭踱了幾步,在廟門口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

「……琴神好像睡了,怎麼還不來道天雷劈一劈這口出狂言的自大丫頭?」

「我沒說謊,話也不是我瞎掰的,是師傅要收我為徒前說的。你不信我?不然……我就以我師傅之名起誓。要是我敢偷走東西,這輩子就再不能奏琴。」

他挑眉,不置可否。「……不懂規矩。一般是用爺爺之名起誓的。你敢報上你師傅的名字?」

「說了你一定又不信。」她扁了扁嘴,送他一記白眼,細聲道︰「我師傅……是琴仙歐陽望。他說我能,我就應該能辦到,只是也許要等十五、或者三十……四十年吧。」

她原是趁姑娘琴課結束後的深夜,跟著留宿的歐陽先生學琴,前後時間原就不長,加上最近她太熱中找尋新曲,疏于指法練習,這讓師傅挺不高興的。

「呵,我確實不信。琴仙不收弟子,連當朝皇子求他收為徒也沒答應,姑娘謊話愈扯愈不像樣。罷!荷包給你,今後別作賊,就為幾錠銀子廢去雙手豈不可惜。」

「誰要你荷包了!」她動氣,傲性驟起,揉揉隱隱發疼的膝頭,轉身要走。「不信就算了,何需拐彎抹角侮辱人!」

見她放棄,他反而喚住她︰「慢著!我想要這琴譜,不能隨便讓給你……但,若你想瞧瞧的話,那麼我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能看多少是多少。要嗎?」

「我要我要!」她猛回頭,像早忘了方才的不悅,雙眸宛如碧湖漾波光。

很好。他等著看戲。

「不過,一兩換一炷香……而且你得跪著讀——如何?」

他是存心想刁難她,可最後似乎刁難到自己了。

「……她腿不酸,我可餓了呢。」伏懷風吃著才從街上買來的藤花包子,看著她一步也沒離開原處,不免搖頭苦笑。

方才曾勸她換個姿勢,她卻恍若未聞。

兩個時辰前,小丫頭毫不猶豫地雙膝落地,一跪直到入暮。

他沒再擾她,只陪在一旁任她寶貝地看著琴譜抿唇而笑,專注眼神恍若燃著熊熊篝火,照亮她腦中另一個深不見底、旁人無法窺見的世界。

她雖不曾移動半步,但手指卻不停在腰側撥弄,彷佛真有一把無形的琴任她輕揉慢捻;奏到激昂處,從翻飛的衣袖縫隙中,他瞧見她皓腕上系著一條綴玉紅繩。

藍中帶青的兩枚薄透澄澈水玉,教伏懷風一時怔愕。

那是玉撥子!一般奏琴僅以指尖指甲撥刺,不用撥子。

但少數人或奏獨特曲子時會使用撥子。撥子有金銀桐檀貝等多種材質,其中用龍鱗玉的極少,他只識得幾人,而那些人……全讓琴仙指導過琴技。

回想過去琴仙奏琴的那一幕幕,確實是使用罕見的水色龍鱗玉,正是她腕上那一副。不會錯,他曾經很想要的;不過當時琴仙不肯給。

他合上眼,俊俏臉龐浮現了晨曦般的明朗燦笑。前年歐陽先生說要培肓傳人而辭官退宮,他還正擔心先生安危,原來是回這里了。這小妮子難道正是……

打從母後病逝、父王臥病在床後,伏懷風已許久許久不曾遇過這麼令人心蕩神馳的新鮮事了。瞧她戴著粗布面紗,應非富貴出身,不知是哪兒人氏……

要遣人打探她是誰嗎?

直到遠方暮鼓聲傳來,岑先麗這才倏地驚醒。

「天黑了?糟!我看多久了?公子,對不住,我——」才要起身,卻因為雙腳酸麻而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傾倒。

「當心!」一旁倚牆的伏懷風箭步踩前、健臂一攫,自後頭穩穩攬住她縴腰。

她嚇醒了。沒默完譜雖可惜,但方才約定一炷香一兩銀,這下她賠不起啦!

「對不住,耽誤了公子,呃……欠你的銀兩,我——」話未完,她忙掏出僅有的財產要遞過,卻听見自己月復間傳來咕嚕聲,教她兩頰尷尬染紅。

「要吃點東西嗎?我方才買多吃撐了,不如你幫我解決,省得我麻煩。」

「不行,我還欠你銀兩呢,怎能再讓公子費心。」她想推拒,身子卻搖晃著倚向他寬闊渾厚的胸膛,敏感察覺他身上的熱意,頓時讓她手足無措。

還好此時香客早已散去,否則這麼偎著陌生男子,定會讓人丟石頭大罵不知羞。

「因譜結緣,無需介意。」他將藤花包子連同她遞來的繡荷包不由分說地塞進她軟綿小手里,接觸瞬間,察覺她指尖上厚繭,他輕笑出聲。

「你如此認真,你師傅必定非常欣慰。盜譜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你得應允我三事。」

迎上她困惑眼神,他不疾不徐地開出條件︰「第一,別讓那雙手有絲毫損傷。

當賊偷兒的行徑絕不能再犯,不是每個人都同我一樣好商量。」

她點頭如搗蒜。「公子,沒有下次。我發誓。」

「第二,永遠別隨意透露你師傅是誰。因為……天才易招忌。」伏懷風俊雅面容不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岑先麗噗嗤笑了出來。「公子和我師傅很像呢!這話師傅也常提。放心放心,從來也沒人問過我,公子是我唯一說過的人,以後我不對別人提起便是。那,第三呢?」

「第三,關于你欠我十兩買譜的銀子……」伏懷風故意停下話,看著她笑臉怔凝,這才緩道︰「我清楚你還不起。算了,拿別的來抵吧。」

「買譜?」她美眸圓睜,以為听錯。「公子要給我琴譜?為什麼?」

「你沒默完不是嗎?我讓給你。」他放開她虛軟身子,托起她不再閃避的小臉。

「別以為能平白獲得。哪天你成為天下第一琴師,必得還我一首天下無雙的曲子,教那曲子只為我一人彈。不過,我沒那麼容易讓你隨便打混蒙過去,屆時彈不出來,我就砸掉你天下第一的招牌。」

「你信我?」除了師傅,他是第一個信她能辦到的人。

打從幸運拜師以來,連她自己都不大信了,他怎麼會信呢?她將琴譜緊緊按壓著,任心頭暖流涌上,一時無言。「這種約定……公子或許吃虧了呢。」

「怎麼?辦不到就算了。」

他退開一步,大剌剌地朝她伸手。「東西還來。」

「我會練好的。」岑先麗感激追問︰「那……敢問公子大名?有朝一日,等我成為琴師,定會親自拜訪——」

「不,留點驚喜,什麼都別說。」他合眸輕笑,瀟灑轉身,擺了擺手。「真有那麼一天,你若成為天下第一琴師,我自然能听聞你大名,找上門要你履約。」

「公子!等——」她想追上,卻意外他腳程神速,一眨眼即消失無蹤。

岑先麗只能惆悵地緊按著琴譜,咬著那看來尋常的藤花包子。

往常總覺得極為清淡的滋味……今日嘗來卻格外不同,多了三分香、七分甜。

「等我成為琴師……藤花公子便會出現嗎?」

一眨眼便過了三年。岑先麗從沒忘記藤花公子,琴課學得十分勤快。

可惜,她專心得都忘了師傅與公子說過的話,如今才會落得無處容身。

天才易招忌……

岑先麗是棄兒,蒙琴師名門燕家收為粗使丫頭,與其獨生女燕雙雙作伴學琴。

嬌艷的姑娘有時不開心,不願演奏給賓客听時,便由她替身在簾後獻藝。

她以為自己極其幸運,能以此糊口飯吃,對燕家始終有份感激在;因此有天燕姑娘發現她竟然在替兩把好琴抹油整理時,便死賴活賴地求她念在同門姐妹情誼數年,借一把讓自己在鳴琴會上演奏。

當燕姑娘帶著「舞霓」登台,果然一鳴驚人,讓她這侍琴丫鬟也同感光彩。

但有人認出了那把「舞霓」曾是失蹤的琴仙所有,于是爭相走告燕雙雙是琴仙唯一的入門弟子。雖然流言傳開,但岑先麗並沒想過要澄清,因為姑娘也算是師傅的徒弟,是不是唯一入門不打緊,只要姑娘琴藝不辱師傅之名就好。

可今夜一回燕家,岑先麗便讓家丁拖至大廳,听燕姑娘口口聲聲自稱是兩把琴的正主兒,霸佔不肯還琴,還誣指她偷走琴仙留下的琴。

「雙雙姑娘!說話要憑良心。這琴是師傅臨去前托付給我的,姑娘從不曾細心整理過這琴,怎能強佔!」岑先麗氣到忘了主僕之分,怒瞪著那口氣張揚、令她頓感陌生的燕家姑娘。幾天前明明私下還喚她師妹的……

「笑話!你是我的丫鬟,燕家按月付你銀子,為我保管幾把琴是你的職責,總不會你擦了幾次,東西就變成你的吧?」燕雙雙面紗下的美貌變得十分猙獰。

「再說,世人皆知琴仙是我師傅,名琴傳給我是理所當然,你是什麼東西!還敢夸口琴是你所有?憑你也配!」

燕雙雙早看這丫頭不順眼了。明明一樣的授課,岑先麗卻彈得比她動听,琴仙竟還撇下她這個千金小姐,偷偷將好琴給了這窮酸丫頭——

「來呀!砸爛她的手!教這個說謊的賊偷兒這輩子再也彈不了琴!看她還怎麼長臉撒謊說是琴仙徒弟!」

「姑娘——不、不要!你們放開我,放開我的手——啊——」

無論岑先麗怎麼拼命都逃不開,她被家丁強押著,被人在右手背上硬生生刺下痛徹心肺的一刀;但最痛的,卻是發現燕雙雙從來沒把她當同門姐妹看待。

只有她傻傻地用真心侍候姑娘。她怎麼會傻到以為身分之別從不存在?

她痛到眼前發黑,腦中只惦著不能再對不住師傅,一瞬間,她趁燕雙雙與家丁們得意地看著她手上鮮血狂冒而放開她之時,發了狂似沖撞包圍的人群,奔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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