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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宴 第二十一章

作者︰栗和

當下兩人將手上布巾與袍子在尾端處結了個環,另一端緊緊系在各自的匕首與橫刀上。

荀非後退數步,右手運勁,將手中橫刀射出,嗤的一聲響,就見橫刀已牢牢插入三丈高的巨石上,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刀身,而衣袍尾端的結環,則垂落在兩丈處。

「走吧。」他說著便走向墨成寧。

「等等,」她提醒道︰「翻過這塊巨石,後方不知是陷阱或是深淵,即便大難不死,也可能非殘即傷……」她欲言又止,想叫他別去了,自己再多打幾個結環,慢慢爬,也能上得去,但話到嘴邊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毋須擔心,我定會保你我周全。」他頓了頓,又補一句︰「信我。」他堅定的語氣如夏日和風,輕輕撫平她內心驟起的波瀾,她抿嘴一笑,拾起匕首,走近他。

「得罪了。」他伸出左臂托住她的腰,提氣一縱,左足踩上垂墜半空的結環,再一縱,踏上三丈高的橫刀。

墨成寧隨即遞上系著布巾結環的匕首,身子卻霍地一晃,驚險之余顧不得害臊,急忙摟住荀非頸子。荀非接過匕首,右臂使力,將匕首射釘在六丈高處,這次除了握柄,其余刀身全沒入了巨石。

荀非帶著墨成寧,再一縱一躍,右足終于踏上匕首握柄。他個頭較墨成寧高出許多,已可見到巨石後的景致。

他喜道︰「墨姑娘,你識水性嗎?」

「不識……難道……難道後面竟是溪湖?」

「目前瞧來是如此,待會我數到一你就閉氣,切記,要抱緊我。」

墨成寧應了一聲,便听得荀非已在倒數。

「三、二、一!」

他摟緊她腰,一躍一翻,落入了明澄如鏡的湖中。

「撲通!」水鳥驚乍起,綠波擾湖心。荀非托著墨成寧腰身,游到了湖畔,旋即上岸。

從岸邊看過去,那烏黑巨石不僅是出入山谷的屏障,也兼水閘。兩人先前以為有天大的危難在這頭等著,料不到只是一泓清湖,看著濕透的對方,兩人不可抑遏地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轉身一瞧,這才確信已身在谷中。

不大不小的湖泊宛若淚珠,點綴著小山丘頂端陷落的低漥處。不遠處一片綠林,渺無人煙,只傳來啁啾鳥語與蟬聲,遠遠眺望,似乎才有裊裊炊煙與人家。

俄而,荀非一模包袱,想起方才為了減少負重,糧食盡數丟在了另一頭。「時候不早了,得先找戶人家暫歇,咱們現在身上少了防身武器,行事得小心點。」

荀非站起身,往連著湖水的清淺溪流走去。

墨成寧側頭頓了頓,追上前去,輕聲道︰「荀公子,你有沒有听到琴鳴歌唱聲?」

荀非閉目細听,果然有輕快樂曲自林中傳來。

「看來是和樂的人家呢。」

「咱們過去看看吧。」

荀非瞧了她一眼,道︰「照例別離我太遠。」

墨成寧心頭一陣溫暖,低低應了一聲。

沿溪而行,琴聲漸次清晰了起來,優美琴聲和著年輕女子的清脆嗓音,舊曲歌完,又吟新曲,余音繚繞,極其婉轉動听。

「……山桃紅花滿山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是《竹枝詞》呢,在瑤國,人人對這琴曲瑯瑯上口。」

荀非喔了一聲,笑道︰「既然你耳熟能詳,我來考考你。這里只截竹枝詞兩首,你道劉禹錫原本作了……」他武學造詣較深,又略通音律,听得琴聲突然有些怪異,赫然打住,佇足細听。

墨成寧卻絲毫未覺,仍是言笑晏晏。「你要考我原作幾首嗎?這有何難?十一首分兩組。」

此時離琴聲已十分接近,自樹影間望去,一對男女正鳴琴和歌。墨成寧也停下腳步,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柔聲道︰「看來是一對璧人,莫怪有此一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那男子身著素白直裾中單,罩著一襲棉白大氅,此刻坐在矮岩上,正低頭撩撥琴弦。那琴極似古名琴綠綺,通體黑色卻隱隱泛著幽綠,音色靈妙空幽,回蕩谷間,綿綿不絕。

男子身旁立了名冶艷女子,衣著與男子之輕靈仙氣全然迥異。她身著鍛黑對襟襦裙,兩襟之間的抹胸由同樣墨黑的緞布織成,緞布上頭另覆了層繡工繁復的鏤空黑紗,一身黑使其看似冷艷,然而火紅腰帶卻又有畫龍點楮之效,襯得她整個人明亮又搶眼。

女子白淨臉龐妝容極淡,只那眼角眉梢處淡淡上了層胭脂,更顯秋波嫵媚醉人;一頭烏亮青絲隨意綰了起來,垂下的發絲軟軟地披在背上,長而卷的睫毛輕扇,清風拂來,樹影揉合飛揚裙擺,周身猶似蝶翼紛飛般絢爛。她看來約莫花信年華,而男子則約而立之年。

若說墨成寧是清靈秀氣的美人胚子,這女子的無倫美艷,則可稱為絕世容姿,饒墨成寧身為女子,竟也看得呆了。

「沒想到谷里居然有此等天仙般的人物……」墨成寧低聲訝道,回過頭去看荀非,卻見荀非神色凝重,越听越驚。

「荀公子?」

荀非站在一根粗壯的樹干後方,一把拉過墨成寧,將她摟在懷里。墨成寧吃了一驚,掙扎之際,卻教荀非罩住耳朵,他手開一縫,俯頭貼近道︰「別听,也別說話。」

她這才覺得心跳快得有些異常,心一沉,暗忖道︰莫非那琴音有詭?他倆現下手無寸鐵,要有萬一……我得先保住倍公子,至少我向大哥學過些許武功。

墨成寧以為家中世代習文的荀非,自然重文輕武,和多數京城的富家子弟一般,只練些輕功、臂力,圖個行事方便,順便強健體魄。殊不知荀家未雨綢繆,深怕復仇大計出差錯,便瞞著外界,讓荀家子弟習武自保。

苟非平時不佩刀劍,以免教人瞧出端倪,出客棧前才臨時借了余平的橫刀,這才讓墨成寧錯認,即使他內力強了些,卻對刀劍武器無甚接觸。

「兩位打算听多久?」男子清冷的聲音壓迫性地刺入耳膜。

荀非松開墨成寧,走出陰影處,笑道︰「咱兩人迷了路,循著仙樂般的樂音走了過來,不巧打擾了兩位,怕亂了兩位興致,這會兒正要離開。」

墨成寧捏緊內袋銀針,打算若對方一有動作,便以此制敵。

「另一位姑娘怎不出來,這是嫌我琴音難入耳嗎?」聲音平板無調,使人不寒而栗。

墨成寧只得暫時松手,徐徐行至荀非身側,張嘴想學荀非說幾句漂亮的場面話,才說個「不」字,便被男子眼中殺人般的寒光嚇得說不出話。

方才白衣男子一直低頭彈琴,是以現下才瞧得面貌——或者說即使他抬了頭,仍舊瞧不清其面貌,因他唇部以上,戴了一副亮銀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一雙招子閃著森寒光芒。

「你們以為剛剛才被發現哪?」美貌女子娥眉一挑,戲謔說道。

荀、墨二人是一驚。

「早在你們翻石落水,師哥便察覺了。」女子下巴微抬,對于師兄精湛的武功頗是驕傲。

「師妹,稍安勿躁。」男子語音依舊冷淡,目光中卻多了點寵溺。

「不愧是師哥,真了解我。我許久沒動動筋骨了,師哥你就讓我發功一下,一下就好。」女子嬌嗔道,繞至男子身後嘻嘻笑著。

男子瞟了她一眼,又道︰「你們非我谷中人,來絕響谷,所為何事?」

墨成寧心想,這大抵就是「陰間琴師」鬼清了,張輝說他對李玦疼愛有加,想必不至為難他們。思索片刻,便朗聲道︰「實不相瞞,我要尋一名喚作李玦的姑娘。」

話才說完,便見男子目露凶光,女子更是已拔劍砍將下來。

「要見李玦,去陰曹地府便是!」她嬌斥道。

這下兔起鶄落,墨成寧吃了一驚,未料這天仙般的人兒如此潑辣,見男子並無阻止之意,只得硬著頭皮與女子纏斗起來。

荀非大驚,正欲出手相助,便見男子身形一晃,已到跟前。

「你若出手,我便奏琴。」寥寥數語,卻充滿脅迫。

苟非看著女子逗弄小貓似的舞劍,自己卻無從相助,咬牙道︰「閣下便是陰間琴師鬼清?」

「沒錯。挺久沒听到這稱號,真真令人懷念。」

「玩夠了,就下手,別忘了你答應晦兒今日要教他武功。」鬼清提高聲量提醒師妹,腳步虛浮,眨眼間便已坐定岩上。

那女子嘖聲道︰「跟小丫頭玩好沒勁,罷了,饒你一命。」

荀非聞聲松了口氣,他見那女子武功恐怕和自己在伯仲之間,可要是鬼清插手,就是十個他也打不過。

女子目露狡光,笑吟吟道︰「不如,廢你那不象樣的武功就好。」皎白玉手探過去,眼見就要挑她筋脈。

荀非立時欺過身,格開了女子藕臂,將墨成寧護在身後。他只求月兌身,對于女子出招,只守不攻。他周身真氣流轉,一擋一格虎虎生風。墨成寧搗住左肩頭被劃開的口子,一顆心卻懸在荀非身上,焦急不已。

琴音驟起,荀墨二人感一暈,苟非出手不得不緩了下來。

女子嗔道︰「師哥你出手我便沒戲啦!」

「有人無視我警告,先給他一點教訓。」鬼清淡聲道,卻仍是依著師妹,停止彈奏古琴。

荀非無奈,只得抱拳道︰「姑娘承讓了。她非武林中人,還請手下留情。」

便跳開墨成寧面前。

女子笑道︰「本姑娘這輩子還不知道『讓』字怎麼寫,說什麼承讓。」說著便一劍刺向墨成寧足脛,這一次再無放水。

鬼清袖袍一揮,嗤嗤嗤幾聲響,暗器已朝荀非幾處要穴破空而來,雖讓荀非一一避開,卻也因此不及救助墨成寧,低頭一看暗器,卻是幾粒碎石。

眼見腿上就要被刺個大窟窿,墨成寧腦中一片空白,已管不上是否泄露袁長桑身分,下意識使出袁長桑傳授的看家絕活「星天雨山」。

即使未臻火候,此招依然來勢驚人,鋪天蓋地而來的毒銀針,被任何一根刺中,若無解藥便能致命。

女子倏地臉色慘白,手中含光劍月兌手落地,人竟杵在原地不知要避。

鬼清急縱至女子前方,左手抄起地上含光劍,剎那間舞動起來,當下強光閃耀,令人為之目炫,光影交錯織成細密光網,竟爾守得密不透風,銀針半根都沒落到兩人身上。

女子朝渾身殺氣的鬼清搖了搖頭,踏步如蓮,來到墨成寧跟前,唇瓣動了動,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姑娘,袁長桑是你什麼人?」

鬼清聞言渾身一震。

墨成寧汗涔涔,雖已筋疲力竭,仍是不敢大意,退了幾步,道︰「袁長桑是我結義大哥,我今日受他所托,來尋李玦。」

她想起剛剛這女子言下之意似是說李玦已死,悲憤之余,顫聲道︰「你們把李玦給怎麼了?」

墨成寧狀似撥整散落前額的烏發,實則解下藏有劇毒的耳環,心道︰拼著一死,也要帶回大嫂骨灰!

女子淒然一笑,深深瞧了鬼清一眼,眼波流轉,似乎有訴不盡的悱惻之情,良久,才微啟櫻唇道︰「我便是李玦。」

啪搭一聲,墨成寧手中耳環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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