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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蔚藍海 第二十七章

作者︰裴寧

紀海藍怎樣都想不到,握著尋人任務那塊最後拼圖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在離租屋處最近的捷運站出口等人的空檔,她再次將資料夾內自家直系親屬的戶籍謄本拿出來確認。

「潘乃瑩,民國十七年十月二十日生,原名PANAY.KAING,于民國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更改為漢式姓名。」她以唇語讀著光復初期戶籍謄本上的記載,翻到另一份寫滿日文的謄本。「長女,PANAY.KAING,昭和四年十月二十日生;母,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再翻到更早的一份謄本。「長女,KAING.DAWA,母,DAWA.TIPOS……」

沒想到透過追溯自家的戶籍謄本,居然跟之前馬耀大哥申請的戶籍謄本合上了,找到同一個凱茵,還有同一個達娃。

而且,還發現一個光復後改名為「潘乃瑩」的巴奈。

那正是她上周末才去探望過的紀家女乃女乃。

即使再怎麼難以置信,從她和馬耀意外連上的戶籍資料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改名為潘乃瑩的女乃女乃,就是他們要找的巴奈。

三天前她拿到戶籍謄本時,整個人都嚇傻了,打電話給馬耀再次確認兩邊的資料相符後,一直失眠到半夜,才鼓起勇氣傳訊息給淺見時人。

隔天一早淺見時人便回電給她,問她方不方便周末去拜訪女乃女乃;她跟大伯那邊確認過後,決定周六下午由表哥耿霽再次帶著她、還有淺見時人一起去見女乃女乃。

這是在一個多月前的不歡而散之後第一次與他見面,她非常……不安。

是的,不安。

因為她沒辦法用之前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仍算是她雇主的男人了。

听了淺見晴人告訴她他堂哥過去的故事後,她才明白為什麼淺見時人總是對台灣有種排斥感,還有他為什麼會成為今天的他。

那天她在餐廳眼淚掉個不停,把淺見晴人給嚇壞了。

「海藍小姐,你別哭了,現在可沒人敢欺負時人哥了。」淺見晴人手忙腳亂地跟服務生要面紙給她擦眼淚。「你這樣哭,別人都要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對不起,晴人先生。」她接過面紙擦去淚,努力想止住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听到淺見先生過去的事情,就替他覺得很難過。」

在那個比誰都鎮定的表情下,原來藏著一個心靈受傷的小男孩,她無意間伸手觸及了那傷口,他便啟動自我防衛機制拂袖而去。

一定還是很痛吧?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的表情轉為玩味,伸手為她的茶杯添了熱茶。「你平常就是這麼同情心旺盛嗎?動不動就掉眼淚?」

紀海藍被問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辯駁︰「我知道我現在很沒有說服力,但我平常真的不愛哭啦,我連小時候看『鐵達尼號』,電影院里哭成一團我都沒掉淚耶,還有——」

「好好好,我相信你。」淺見晴人連忙制止她繼續舉例,眼中的笑意更深。

「那海藍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為了時人哥的過去流淚呢?」

「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哭點在哪里,就不會被這麼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好不好。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搖搖手指,表情有忍笑的嫌疑。「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不忍心告訴你。」

「什麼事?」她困惑地看著淺見晴人憋笑的俊臉。

「呃……海藍小姐,這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你交過男朋友嗎?」淺見晴人用觀察瀕危物種的眼神看著她,一副想要解開什麼生物之謎的表情。

「沒有啊。為什麼問這個?」

她認識過的男性朋友,即使一開始斯她有好感,沒多久都會自動化為兄弟情,跟她稱兄道弟起來;所以她雖然異性朋友一堆,桃花卻總是掛零,不過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就是了。

「啊,難怪。」淺見晴人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

「晴人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想說什麼。」

她開始懷念話少但有什麼就答什麼的淺見時人了,跟這堂弟先生講話真的超累的,還莫名地有種被嘲笑的感覺。

「海藍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嗎,不後悔?」淺見晴人笑得好壞。「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後,可就回不到過去了唷。」

「晴人先生,我行得正坐得正,沒什麼怕回不去的事情。」紀海藍無奈地看了笑得別具意味的淺見晴人一眼。「您有什麼想說的就請說吧,一直吊人胃口很不道德。」

「是是,抱歉。」淺見晴人褪下調笑的態度,表情稍微認真起來。「我只是太高興了,我們家那個又冷又硬又無趣、像一座連北極熊都不想爬的冰山的時人哥,居然能有一個這麼可愛又陽光的女孩喜歡著他。」

「什——咳咳咳!」紀海藍被正在喝的茶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海藍小姐,冷靜點。」淺見晴人很好心地遞上餐巾紙,語氣無比肯定︰「你喜歡上時人哥了,才會為他流淚。不然你說,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嗎?」

她果然是開了不該開的潘多拉之盒啊……

紀海藍嘆口氣,看向手表,離跟淺見時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被堂弟先生這麼一說,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淺見時人了。

喜歡……嗎?

她確實沒有這麼在意過一個活人,她以前有興趣的都是古人。

如果這種陌生的想了解、想關心、想要他過得好的感覺有個名字的話,那大概可以稱之為喜歡吧。

雖然她缺乏戀愛經驗,但她對自己的心一向很誠實,被人點醒之後,便很坦率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他們現在是主雇關系,意識著自己這樣的心情與他共事,對個性直率的她而言很辛苦啊……

若不是知道昭一爺爺跟自己的女乃女乃已經老得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她還真有點想逃避今天的會面。

「紀海藍,現在可不是糾結這種次要問題的時候啊。」她拍拍自己雙頰,想揮去腦中那些無謂的思緒,女乃女乃身上的謎團與昭一爺爺的心願現在比什麼都重要。

「海藍小姐,哈!」

紀海藍抬頭,看到一臉笑容的淺見晴人,還有平靜如常的淺見時人一起朝她走來。

「淺見先生,還有晴人先生也一起來啦。」她努力擺出正常的態度跟兩人打招呼。

他好像沒什麼變,太好了。

「紀小姐,」淺見時人朝她點點頭。「抱歉臨時帶了晴人來,他明天回日本,要代我回去跟爺爺報告今天的事,希望這樣不會造成你們這邊的困擾。」淺見時人用相當專注的眼神直視著她,讓她莫名緊張起來。

「……嗯,沒關系的,我大伯很好客。」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紀海藍連忙回話破除尷尬。

手機在此時救命似地響了起來,她馬上接起。

「小藍,我到路邊的停車格了,你帶人過來吧。」耿霽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

找到絕佳借口逃離兩人間的微妙氣氛,紀海藍轉身領兩人往表哥的車快步走去,沒看到身後的淺見晴人笑著用手肘頂了頂堂哥,然後淺見時人狠狠回瞪堂弟的畫面。

戰爭結束了,戰爭所造成的影響卻才正要開始。

終戰那天日野昭一誓言照顧巴奈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兩個月後,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當時在台最高的行政機關「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宣布遣返所有日本人的方針,讓許多在家鄉已一無所有、還欠著日本政府貸款,好不容易才在這方新天地穩下腳步的移民們大受打擊。

許多移民希望能留在這片已住了幾十年、如同第二故鄉般的土地上。以吉野村長、吉野村郵便局局長、總督府農商局長為首的一群後山日人移民代表,甚至上台北向當時的台灣省行政長官求情。

一番陳情過後,他們得到了口頭允諾,便欣喜欲狂地回到吉野村宣布這個好消息。那一夜,整個吉野村的家家戶戶,不論日本人或台灣人,大家都為了自己或友人能夠留下來而狂歡慶祝著。

這樣的喜悅,只持續到第二天清晨。

國民政府一早便派人來吉野村,送上一紙即刻生效的公告——

因應台灣島內現在情勢紛亂亟須整編,政府成立「台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聯絡部」,專責處理遺送日本軍人、官吏、僑民的事務,而「台灣省日產處理委員會」,則負責接收日資民間企業的財產及日本人個人私有財產。所有在台日人的財產皆不準轉移,須先行交出,詳列在財產清單上,待日後回台,再憑所持「領受書」至日產處理委員會領回在台灣的財產。

日人的私人住宅或商店開始被貼上接收的封條,且由于各地的接收作業進行得相當迅速,不少日人的職位已被取代,只能遵照指示待在家中靜待引揚的船班到來,不少在台日人經濟一夕陷入困境。花蓮市街上,每天都有為換得生活費而變賣自家值錢物品的日本移民在路邊擺攤叫賣。

與此同時,仍有一些不願放棄的吉野村仕紳,包括日野昭一身為小學校教員的父親,依舊日夜為了能留在這片家園而奔走著。

時間轉眼來到一九四六年的二月。

原本謠傳會花上四年的遣返在台日人作業,因美軍出借運輸艦「自由號」加入遣返船隊的緣故,時程被提前得比大多數人預期的更早。

第一批接到遣返通知的吉野村人已在家中慌忙收拾著的當天深夜,日野昭一萬念俱灰的父親,在自家後院的阿勃勒樹上吊自殺,一周後,哀慟欲絕的日野太太也趁兒子剛忙完丈夫法事累極熟睡時,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世,要求兒子將夫妻骨灰合葬在吉野村的日人公共墓地,照著丈夫的心願,永遠留在這片他們共度了數十年晨昏的土地。

短短半年之間,日野昭一變得跟戀人巴奈一樣,父母雙亡,孤身一人。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日野昭一也上街變賣起自家留不下也帶不走的,也許還能值點錢的東西︰父親的中古相機與油畫、母親出嫁時外公送的美麗和服、他在社團活動練習用的皮制野球手套……等等。

雖然他們每人只能帶一千日圓與一些不值錢的日用品返國,這些錢至少可以留給他珍重的人,總比被征收了好。

就這樣,日野昭一將家中能變賣的東西處理完畢後,將錢分作兩份,一小份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大部分則給了他孤身一人的戀人巴奈。

「巴奈,用這筆錢,去台北念書吧。」日野昭一將裝著錢的信封袋遞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再去台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紅了,孩子氣地將雙手收在背後。「總覺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會不見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溫柔地笑了,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去戀人已悄悄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會待到引揚前最後一刻的,直到警察大人追在我**後跑完吉野村一圈為止。」

面前的巴奈終于破涕為笑。「那你可得記住順路跑來南園村跟我道別,不然我一定不原諒你。」

「那還用說。」日野昭一笑著拉過她的一只手,將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她手心。

「不過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舍忘記把錢交給你,還是請你現在就收下吧。」

巴奈終于下定決心似地將手中的信封袋捏緊。「那麼,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是什麼?」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見她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紋飾精美的紅色方形麻布袋。

「這在我們族里,是情人間互相交換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細整理其中一個袋子上的四色流蘇,讓所有流蘇都漂亮地往下垂。「母親知道我心儀的人是你後,一直不肯教我織法,所以我總覺得自己還沒完成,不好意思給你,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情人間的信物嗎……」日野昭一仔細看著上面的精美紋飾。「這麼說,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嘍。」

巴奈雖有些害羞,仍是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會織這個,所以我做了兩個,我們一人一個。」

巴奈將她手上其中一個袋子的背帶綁短,直直地掛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這樣背,表示你已經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過她手上的另一個袋子,照著她的做法將背帶綁短,再把袋子掛上她肩頭。「真是個好方法,這樣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與日野昭一相視而笑。

「等你引揚後,我就背著我的袋子先一步去台北了,你可要快點跟來喔。」

「當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著它去台北找你喔。」

「嗯。」

他們都心知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只能故作堅強地珍惜每一個相聚的時刻。

但是,離別依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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