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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判 第一章

作者︰金吉

第一章

西山薄暮未盡,大荒村與方圓十里內就不見一絲日照,沉厚的霧霾遮天蔽日,夜風像顢頇巨獸,死氣沉沉地穿梭在廢棄村落頹圮的屋舍間,它陰冷的氣息穿透那些被時光所腐蝕的隙縫,拉扯出一聲聲來自幽冥的嗚咽,破敗蒙塵的屋牆與長過人身的雜草也瑟瑟顫抖。

三年來還住在這里的,大概只有靠腐肉為生的豺狼和鼠輩了吧。夾帶黃沙的風掃過街頭,吃得一身臃腫的灰鼠感受到活物接近而匆匆鑽進黑暗之中,紅色的眼珠子詭異地閃爍著。

如果不是靴子踩在傾倒的木籬笆上發出了聲響,穿透灰霧而來的人影也許會比影子更無聲無息。

繡著金色月季的黑麂皮長靴踩過落葉與塵土,步履不疾不徐而且始終如一,灰斗篷下的身子看得出相當嬌小,低垂的帽緣下只露出秀致的下巴和櫻桃小嘴,一縷柔美的青絲垂在豐滿的胸前──這倒霉誤闖鬧鬼荒村的旅人竟是名女子。

大荒村在三年前,可不叫大荒村,它叫桃花村。

如今陽春三月,桃花一朵也沒有,倒是村子四周那些黑色枯樹和荊棘,一株株在濃厚的霧霾中張牙舞爪,如鬼影般駭人。

據說在三年前,朝中一名官員告老還鄉回到了桃花村,從那天起,桃花村彷佛從人世間消失了,任何前往桃花村的人就此有去無回,沒有任何人活著到外頭告訴世人桃花村發生了什麼事。

桃花村的方圓十里,從此寸草不生,詭黑的霧靄終年不散。

桃花村位置偏僻,位在大荒山的深山之中,地方官怕事,不願平白折損兵力,就貼了告示,並且不斷放出風聲,說這山里有山精鬼魅作祟,又有猛虎吃人,想長命百歲,最好離大荒山遠一點。

這披著灰斗篷的少女,想必是外地人,又剛好倒霉至極,沒看見山路出入口偌大的告示吧。

少女在村子里晃了一圈,然後停在明顯是村子最闊綽的一座莊園大門口。即便三年前這座莊園如何氣派,如今看上去也只是比隔壁的鬼屋更大一點的鬼莊園而已,大門口的石獅子都被毀了容,模樣嚇人,朱門斑駁腐爛成了豬肝色,早已頹倒在一旁。

少女將頸間用來覆面與保暖用的紅方巾往上拉,蓋住半張臉,便走進了莊園里。

說起來也奇怪,這村子里許多地方蛛網都厚得能當門簾了,但這座莊園並沒有,彷佛有什麼經常在這附近活動一般。

少女進到屋內,點燃了她帶來的火折子和火把,哪邊沒有蛛網,她便往哪走,就這麼一路來到了莊園昔日的佛堂。

桃花村封村後,地方官雖然盡可能封鎖了消息,總也有一絲風聲走漏。但這里畢竟是個小地方,知道這小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對外面的人來說,桃花村發生的事就像鄉野異譚一樣遙不可及。

三年來當然也有一些荒誕不經的臆測與傳聞,多半是世人日子過得無聊,閑磕牙時天馬行空想象出來的,而那些人甚至不知道桃花村是真實存在。

不過有時候,傳聞自有其脈絡可循。

例如有人說,這位告老還鄉的官員,是因為帶了某個邪門至極的異族法器回到故鄉;又有人說,這位官員年邁的老父過世,卻不下葬,反而迷信異族的邪門歪道,導致老父成了尸魔,不只將官員一家殺盡,連整個村子也遭殃……

這佛堂確實和一般的佛堂不太一樣,少女走進佛堂,不說因為年久失修早就沒有佛堂該有的清淨祥和,里頭也不供奉觀音或佛像,神桌之上,只有一副盤坐的枯骨。

少女走上前,認真而專注地打量著枯骨。

若說得道高僧涅盤圓寂,那枯骨也不是這般,黑透了蝕透了的骨頭上還黏附著白霉斑斑的干肉,上頭的蛆也都干扁地融進肉里或散落在四周,尸身灰白干澀的毛發垂落至地上,指甲也呈現土黃色,長而卷曲。

根本是尸變了的干尸。

就在少女思忖的當兒,干尸漆黑的眼窩突然竄出兩團冒著血絲而且鼓脹的眼球,整副枯骨猛地往前傾,伸出手勒向少女的脖子,張大了嘴發出尖銳怪笑。

「咯咯咯……」

少女卻只是在同時反應靈敏地向後退了一大步,並且舉起腰間未出鞘的長刀,抵住枯骨眉心,剛好讓他無法再靠近她。

少女的長刀根本沒有任何法力,干尸笑得更狂妄了,粗啞的嗓音拔尖了問道︰「這是什麼?小女孩家家酒?」

「會說話?那好辦。」少女收回長刀,扛在肩上,「笑夠了沒?笑夠了我要問話。」

吧尸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步下神桌,身上的骨頭顫巍巍地喀喀發出聲響,步伐倒又穩又快,他走向少女,「妳不怕?還是裝不怕?」這小丫頭的個子才及他肋骨最下方呢!

彼時,天光已盡,少女手中的火炬彷佛是天地間唯一的光源,除了她與眼前與她相比之下無比龐大的干尸,四周俱被黑暗吞噬。

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干尸,那張干枯的肉未完全剝落、充滿疙瘩與蟲尸的臉,在火把躍動的光芒之上,像在獰笑。

「要是怕的話會進到這鬼地方來嗎?我問你是妖是鬼?生前干什麼的?」

「我為什麼要回答妳?臭丫頭,看看現在站在誰的地盤上?」

「問清楚,才不會打錯對象。」少女理所當然地道。

「打?」干尸笑了起來,「就憑妳這黃毛丫頭?嘎嘎嘎嘎……」

「我憑什麼,你待會兒不就知道了?你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還是不想回答?」

「我是這里的主人!桃花村的主宰!任何進到這里的人都要成為我的祭品和奴隸!妳也不例外!」

「佔據一個小村子當主宰,很威風嗎?」

「全是因為我,這村子才有曾經的風光,雖然我變成這模樣,但反而能夠長生不死,擁有無上的法力,能夠成為我的奴隸是你們的榮幸。」

「所以,你不是自願變成這模樣的?」少女依他的話推論道。

這問題,恐怕干尸自己也沒自問過,于是他愣了一下,「不是……當然不是,那個妖尼姑騙了我!她給我的根本不是什麼高僧舍利子,而是沉睡在蟲殼中的千年毒蠱!她騙我吃了舍利子我的病就能痊愈,誰知毒蠱害我變成這副模樣,我的身體仍舊因為疾病而毀壞,但我卻死不了……」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嗎?」怪可憐的啊。少女一臉同情。

枯骨看著她半晌,接著卻嘿嘿笑道︰「我可不關心這個。總之我有了無邊的法力,我可以成為神,」他獰笑著朝少女逼近,恐嚇般地道︰「只要吃下活生生的,我的法力會越強大……」

「只能吃人,不能吃別的嗎?」少女只是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惡臭和魔爪,繼續問道。

吧尸似乎被她問得有點煩了,「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人或飛禽走獸!但我更愛吃人!愛看你們絕望恐懼的模樣!而且吃了你們,我會有更多奴隸……」

「所以,你也不是別無選擇,是嗎?」但是為什麼吃了人之後才有奴隸?看來這跟他的妖術有關,少女心里沉吟著。

「……」干尸定住,瞪著她,對少女面無懼色、一連串的發問有些惱羞,他畢竟太久沒有面對過恐懼以外的反應了,「廢話少說,臭丫頭,為妳未來的主人盡一份力吧!」他朝她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從不認任何人當主人。」少女向後躍開一大步,退到佛堂外,「雖然你變成這樣情有可原,但既然你能夠選擇不殺人,卻偏要殺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看來又是個自以為法力高深的臭道士,妳可知道這三年來多少這種家伙來送死?妳怎麼會以為自己是例外?」干尸像發了狂的野獸,猛地撲向少女。

但少女卻疾如閃電,讓干尸撲了個空。

「憑我注定當個收妖的,若是橫死也不意外。」少女飛躍上屋檐,她身上的灰斗篷同時飛甩開來,露出一身火紅勁裝,同時她的長刀終于出鞘,那刀鞘原來是術法所幻化,當她揮刀平舉在月光下,刀鞘便化作金色輕煙飄散,冰藍色刀身流轉的鋒芒竟穿透了桃花村終年不散的霧靄,與月光相互輝映。

那把刀當然沒有法力,因為它充滿著妖氣,全是讓術法封印著。

「原來是個收服了妖刀就跩起來的小妮子,妳和這把妖刀我都要了!」干尸像蝦蟆一樣跳上屋檐。

但他沒料到,無論武功或術法,他都和少女相差懸殊,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動作,頭已經被踢飛了出去,身體只能憑本能伸手反擊,少女以刀背打了過來,干尸又以另一手胡亂地想揮開少女,卻被她使一個刀花,手骨被一根根給挑到分家。

當他的頭不知從哪個遠方急急地飛回來時,少女又一個閃身,再次將它踢飛了出去。

「又來!」這回他的頭飛沖了許久,撞到村外的樹上,卡在枝枒間,干尸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卡住的頭飛回莊園里,少女已經以紅繩綁住了他的尸身。

「想都別想!」干尸大吼,頭顱回到脖子上,恢復力氣,紅繩不敵他的蠻力斷裂,可少女一個旋身飛踢,他的頭又飛了出去……

「還來!」干尸怒吼,可是頭顱仍是一直飛到村子的懸崖邊,這回他讓頭發纏住懸崖上的石頭,才沒滾落萬丈深淵。

當他終于又飛回莊園,少女已經坐在屋檐上悠閑地啃林檎,他的尸身則被綁得像蛹一樣吊掛在樹上。

「吼──臭丫頭,不給妳點顏色……哦不!」只見少女身子一晃,屋檐上的紅影已然消失,頃刻間他便感覺到自己的頭又飛沖了出去。

「妳到底想玩幾次──」飛遠的頭顱悲憤吶喊。

這回他的頭撞上某堵牆,雖然把臉給撞扁了,但起碼很快地飛回莊園。

「好,論武功我不如妳,但妳真以為這樣就結束,那就錯得離譜……」這次他沒有急切地回到脖子上,只是在空中盤旋,「桃花村真正的慘劇,可不只如此,妳真以為會踢兩下皮球就能收服我了嗎?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妳就下去和那些自以為道法高深,最後卻不得超生的蠢道士作伴吧!」

少女穿回斗篷,擰著眉看著空中枯發飛散,像巨大飛天蜘蛛張開了灰網的頭顱,暗恨沒帶把傘出門,這會兒不知灑下多少髒東西……呸!她丟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林檎,「哩八嗦的,總算要來真的了嗎?」收妖本就不是她師門的宗旨,她一邊替自己周身下了防御結界,一邊等著干尸施展所謂的「無邊法力」。

盤旋的干尸頭顱念出一串咒語,天空頃刻變得一片火紅,景物飛速旋轉,一陣暈眩之後,少女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站在黃昏的小村落中央。

這兒是桃花村,她稍早才走過這條街,只是光景迥異,雖然街邊的桃花樹依舊一朵桃花也沒開,但那些枯樹並不焦黑,就是死氣沉沉無半點生機,街道上的淒清與房舍的破敗都不復見,彷佛時光逆轉,回到荒棄之初。

但天與地,卻如同止水一般地死寂。這兒一點聲音也沒有,少女抬頭看著天上,她才發現錯以為黃昏,其實天空正如干尸念咒那時一片火紅,半絲雲蹤也無,更遑論日月了。

少女只是靜靜地在村子里走著,觀察著。然後她發現,每一棟屋子里都是有人的……

她沒開口,旋即明了,屋子里那些不是人,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呼吸,沒有活人的生氣,這里凝滯的不是靜謐,而是死亡。

一扇窗在她身後合上,暗處那些窗簾也悄悄拉緊,看來她正被屋子里那些「居民」窺伺著。

她握緊了藏在斗篷下的妖刀,卻表現得毫無防備那般地四處游蕩。

別說活物了,連動物和植物都沒有,雞舍和狗籠都是空的。

當她終于听到雜沓的足音時,立刻悄悄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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