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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印 第二十章

作者︰韓媛

載初──蒼岳他……在哪里?

飄移著虛幻的身子,感到無病無痛、無苦無難,但是胸口異常的沉重。

抬起頭,睜開眼,眼前是泥濘的路面。

風呼嘯吹過,他感受不到。

他在哪里?這里……好像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低下頭,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子,它變成淡薄的輕煙,感覺不到氣息的浮動,甚至發現自己的雙掌成為煙似的霧影……啊!對了,他已經死了。

天色陰暗,大地刮起一陣陣旋風,雨水不斷的落下,穿透他的身子,落在地面……是了,他已經死了,在返鄉的途中病死了。

那麼,為何他還在這里?听聞人死後該下地府,該入天界,他為什麼會在這里?為什麼會站在這一處的懸崖上?

這時,除了風聲,他的耳朵傳來極緩慢的腳步聲。

緩緩的移動魂影,他突然睜大了眼。

是了,他知道自己為何仍然待在這里,明白為何死後的自己無法轉世投胎,成為了孤魂者,不斷的四處飄移。

月痕……

他睜著哀傷的眸子,凝望前方的女子。

伸出手,他想緊緊的抓住她,然而僅剩魂煙的他,踫著她,卻穿過她的身子,如同兩人天人永隔的悲哀處境。

「岳哥哥……」

從小疼寵她到心坎里,他從來不曾讓她哭泣,更不曾讓她像現在這樣神情絕望。

我在這里,月痕,我在這里,快別哭了。

「你說會回來的……你答應過月痕……會回來……」

月痕,我的小月痕,對不起,岳哥哥食言了,你快快離開崖邊,這里很危險……

他的靈魂無法離開,是因為心有掛念,他掛念他的小月痕,掛念她的等待,也怨懟著無法與她相守終生。

「你說過會回來的……」

他看到她悲泣的蒼白臉蛋,看到她消瘦不已的身子,她穿著大紅嫁衣,一直在等,等待他回來迎娶她。

對不起,月痕,別哭了,我瞧得好心疼……

他不斷的說,不斷的在她身邊打轉,可是她看不到他,一個在陰,一個在陽,他和她如何能相逢?

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由林間傳來,當他听到那些村民說著要抓她,他好心急。

月痕,快走,那些人要抓你,你快逃。

他急忙站在她的眼前,心急如焚的大吼,無奈的是,她仍然瞧不見他,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

「想我可是堂堂沐將軍之女,怎麼容許你們為了一己之私而抓我回去?」

看到她一臉決絕,他驚恐不安,想要抓著她,但是踫不到她啊!

「想抓我回去領賞,也得看抓不抓得住我。」

當他看到她站起身,毫不猶豫的走向懸崖邊時,慌著,急著,心疼著,不斷的在她耳畔呼喚。

別這麼做,下頭有多冷,跳下去有多痛,下去了就要被海水滅了,別這麼做,我求求你……

絕望的呼吼聲無法傳入她的耳里,他親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誰說人死後就能重逢相聚?

不,這是不對的,他已經站在崖邊許久,已經絕望的待在這里多日多時,可還是見不著她,還是沒有與她重逢……

人死了,到底去哪兒了?他也死了,該到哪里去?

下一世,月痕,岳哥哥一定找到你!

下一世,咱們倆相守相伴,好不快活的過日子,咱們生許多胖女圭女圭,無憂無煩的過日子。

下一世……

※※※

莫名的,他的心底充滿憂愁。

望著奢華的屋子,空蕩蕩的心緒令他無法快活。

放下手上的冊子,他緩緩的站起身。

拉開門,看著屋外沉寂的庭院,慕容岳的心房沉痛、空虛。

蟲鳴聲唧唧不斷,擾得他的心情更加煩躁。

他又想起那名女娃了……

那輕虛弱小的重量,不知為何,始終停留在他的掌心。

已經過了一年,他仍然印象清晰,埋了那名女娃,無法忘卻她死去時眼角仍落下的淚水,他著了什麼魔?

「少爺,二更了。」小廝在屋外出聲。

「你累了,就先休息吧!」他的心底煩悶得很,自從見著那名死去的女娃後,這一年來,不知為何,他失去笑容,任何事都無法讓他歡喜。

將擔憂的小廝趕離,慕容岳幽幽的嘆口氣。

轉身,他正欲返回案桌,突然感到昏眩,一個踉蹌,差點跌落地上。

下一瞬間,他睜大雙眼,臉色僵硬蒼白。

「月……月痕……」

想起來了,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何無法忘懷那女娃?為何失去歡笑的心情?

他的小月痕,他的小月痕……他親眼見到她的死亡,她的年紀是這麼的小,他晚到了,他遺忘了,她……死在他的懷中。

撼動的心房再也承受不住的急劇鼓動,他的喉嚨梗著痛苦的氣息,臉龐毫無血色。

元氣大傷,他吐出一大口氣,連帶著暗紅的血水也跟著噴出。

他太慢想起,將心愛的月痕遺忘了,如果不是他忘了她,她不會在年幼時死去,不會死在他的懷中,不會倒臥于漆黑寒冷的街頭,孤零零的沒了氣息。

「少爺,我方才听到椅子倒地的聲音,你有沒有事啊?」小廝急急的敲著門。

慕容岳無視唇瓣上的鮮血,無視腳下的血水,踉蹌的往前走,發瘋似的大笑。

他的月痕已經死了,他留在這里,又有何用?他繼續存活,有什麼意義?

閉上眼,他失了心緒,在哀痛中跌落地上,絕望得再也無法回神。

月痕,我的小月痕,岳哥哥對不起你,我來晚了……

※※※

躺在床榻上,虛弱的老人幾乎無法睜開眼楮。

他已年邁無力,病入膏肓。

「老爺,大夫已經來了,你可得撐著點。」一直伴隨在老爺身側的僕人老淚縱橫,低聲的說。

床上的老人勉強睜開雙眼,「福德……」

「在,福德在這里。老爺,老太爺走了,把福德一人丟下,你可不要也丟下福德啊!」「福德,別哭了,你該笑。」老人伸出顫抖虛弱的手,對著忠心耿耿的僕人揮了揮,「我就要與月痕和岳父大人相聚,這可是好事。」

他不停的咳嗽,唇瓣沾著血,依然滿足的笑著。

伺候老爺大半輩子,福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著。

「能活到這把年紀,夠久了,我已經遵照岳父大人的遺言,替沐家產業做了最完好的打算,我死後,這些產業就留給你,將你那三個兒子教好,讓他們可以承繼這些產業,別在百年之後讓沐家衰敗。」

他入贅沐家四十余年,這一生中,唯一的妻子月痕過世後,終生未娶,連個侍妾陪伴都沒有,膝下無子,令人惋惜。

可是他不後悔,即使沒有半個親人為他送終,也一點都不後悔,至少這些忠心耿耿的僕人仍然待在他的身旁,夠了,真的足夠了。

「老爺……」

「我這一生最不滿的事,就是沒能和我的妻子一塊生活,現下我要走了,你該替我感到高興。」老人氣虛的說,眼中布滿期待。

從第一次見到月痕後,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除了她之外,心底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女子。

雖是第一面,卻也是最後一面,可是愛啊情啊這種東西,真是會把人害慘,直到至今,他腦中仍然浮現她那溫柔愛戀的神韻。

再次咳個不停,老人又咳出一口血,對著跟他一樣白發蒼蒼的福德揮了揮手,「去吧!把你那三個孩子叫來,他們在屋外這麼跪著也夠久了。」

不枉他將那三個小子疼入骨,當作自個兒的孩子,當他們知道他病重時,竟然堅持要照料他,連學堂都不去,這可真是不好。

「福德這就去,老爺,你等一會兒啊!」福德抹去淚水,急忙離開。

安靜無聲的房間,只有老人不停歇的咳嗽聲,睜不開的雙眼吃力的緩緩顫動。

不知道他的娘子是否到來?如果到了,為何他听不到呼喚聲?

月痕……眼前浮現清麗蒼白的容顏,老人忍不住笑了,他期待著瞧瞧她是否一如過往的絕色,這所謂的夫唱婦隨,生前無法如願,但求死後……

倏地,閉上眼的虛弱老人瞪大眼,下一瞬間,不知為何,眼中泛起淚光。

「月……月痕……」

他……他記起來了,他的月痕……

「老天爺啊!何苦折磨人?何苦讓我現在才想起來?」

老人不斷的咳著,口中吐出更多的血,眼底流露出絕望。

他等了她兩世,她也尋找他兩世,她與他……一次又一次的無法相聚。

老天為何如此殘忍?

他的氣息愈來愈急促,僵硬的伸出手,眼前浮現那溫柔嬌笑的容顏。

「月痕……岳哥哥在這里……月痕,你走慢一點,等等我。」

他終于懂了,懂他當年與她相遇時,她死前為何說出那番話。

「月痕,這次沒來得及,下次岳哥哥一定陪你捉蛐蛐兒,咱們可以快活的過日子,咱們無憂無慮,咱們女圭女圭生滿堂,咱們……要相見啊……」

淚水自老人的眼角滑落,高舉的手因為無力而重重的落下,面帶微笑,沒了氣息。

片刻之後,沐府內傳出陣陣哭泣哀號聲……

※※※

「等一下。」尖銳的細笑聲回蕩在陰幽地帶。

淡淡薄霧般的魂影,手上捧著忘世湯,他無情無緒的停下動作。

神色詭譎的老婆婆尖聲笑著,銳利的細眸冷冷的望著他,「你忘了一切嗎?」

「忘?」那抹幽魂神情虛無,茫然不知她說些什麼。

眼看他目光空洞,不需要回答,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嘿嘿嘿……原來真是忘了,那很好,快喝下忘世湯,去投胎吧!」

她的忘世湯,果真令人忘世啊!否則真要連他都還記得一切,豈不是太傷她忘世婆婆熬煉出來的湯?

虛幻的靈魂听話的再次捧起杯子,正準備將忘世湯一飲而盡時,倏地,他的手松了,茫然的眸子變得清亮。

「不,不能喝,再喝下去,真的什麼都要忘了。」口中喃喃著,淡淡的魂影緩緩的搖頭,身子往後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色變得哀傷,「月痕……」

他又遲了,這一次他遲得好徹底,徹底得到死後成為一抹魂才想起她,他竟然……竟然又錯過她了。

「想到來了?哼哼,這可真是要不得的事,你們一個接一個,喝下我的湯,卻又不肯忘世。」老婆婆再也無法得意,半眯起詭駭的眸子,口氣十分冷冽。

男人緩緩的抬起頭,哀傷的望著她,「老婆婆,月痕可走了?」她是否離開這里?是否喝下忘世湯?

「走?哼哼,早走了,這里的一日,下頭的十年,她已經走了數日,嘿嘿嘿……她忘了你了,她說苦啊!盼不到你,尋不著你,她放棄了,要去一個好人家生活,要幸福度日,從此忘了你啊!」老婆婆詭冷的眸子令人瞧著直發毛。

「她要……忘了我?」她……放棄了?因為他一次又一次的錯過?因為他讓她等了這麼久?

「是啊!你放寬心,喝下忘世湯,下一次的命可是好的呢!兒孫滿堂,富裕富足,夫妻相親相愛,你就舍棄堅持吧!」她尖銳的笑說,伸出手,畫了畫,半空中的杯水緩緩的移至男人的眼前。

「她放棄了……我如何能在下一世兒孫滿堂?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人……她放棄了,那我還需要愛做什麼?」他又何需懂得愛?

不,既然再也無法與她相遇,那麼他不要再相信愛情了,他不需要其他的女人,只要她!

她要幸福,不要與他再追尋,要在沒有他陪伴的日子中快樂……

幽幽淡淡的魂影下定決心,毫不猶豫的將忘世湯一飲而盡。

他放她幸福,不再堅持,如果他的遺忘可以讓她在下一世快樂的過日子,得到另一個愛她、願意疼寵她的男人,那麼他放手,接受一切的痛苦。

沒有她,他有什麼需要執著?有什麼幸福可言?

他……不需要了,不再愛任何人,除了月痕之外,他……誰都不要。

幽渺的冥魂緩緩沉落沼澤,帶著絕望和放棄一切的哀傷,他的魂消失在沼澤底下。

「嘿嘿嘿……傻啊!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死都死了,執著些什麼?哼哼,傻啊!喝下我的忘世湯,卻帶走今生的記憶,這些人真是傻……」老婆婆不滿不平的哼怨,眯起銳利的雙眼,在一閃而過的瞬間,有著淡淡的溫度。

「咳!誰要拉你們一把?這是傻事,不關我的事。」

她彎子,掩藏自己的面容。

「下一個,喝下我的湯,轉入下一世,不想喝就滾下去。」駭人的尖銳聲再次響起。

在幽森的冥界,細銳的笑聲不曾停歇,不會消逝,她持續著,不斷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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