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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明珠 第二十九章

作者︰金吉

泰平二十三年,五月十八,翟元路,泰元路,啟元路三路軍隊,包圍帝都,司徒爍以強勢皇軍將整座帝都武裝,宣布戒嚴。

五月三十,城內叛軍皇軍在帝都內劃分出勢力範圍,兩軍僵持不下。

七月十日,開元路,晉元路,封元路三路騎兵,突破封城,趕回帝都護駕。時間拖得越久,對叛黨越不利。

月夜,宮燈搖曳,陰影在黑暗中耳語,仿佛有只巨大的獸,千百年來盤踞在這殿中,猙獰地張大了血口,譏笑那些為了爬上這個冰冷且荊棘纏繞的王座,甘願化身為羅剎厲鬼的愚蠢蟲子;笑他們自以為登上了王座,自比為天,卻不過是祂掌中任由操弄凌虐的傀儡。

這只巨獸,自人類文明起始,就不斷被那些厲鬼的貪婪喂養,它巨大的陰影足以籠罩這世間,它的利爪戲謔地操控歷史的巨輪,愉悅地享受著巨輪下被輾碎的蒼生哀鳴。

偌大的宮殿,只有王座上的司徒爍,一身玄袍,霜白色長發披在身後,冰冷得仿佛不屬于世間、傲慢地背叛歲月洗禮的俊美五官,在巨獸的陰影中,似妖,似魔,霸道凜冽。

驅散不了黑暗的火焰,徒勞地在虛無中用蒼涼的線條濃淡,凝結出亙古的孤寂。他是這歷史的王道夢魘,卻也扯不斷那冷酷嘲諷的無形絲線,以可悲的勝利者姿態,高高在上地坐在仇恨權力的冰冷王座之上。

他會贏得最終的勝利,他早就知道了。

沉靜的,堅毅的足音,自大殿之外,像無法阻擋的宿命,以它不疾不徐卻必定會降臨的力道速度前進著。他不會說那是從容的,因為在曙光未至,勝負未分的此刻,他們都不想掉以輕心。

那些叛黨牽制住龍城禁衛軍又如何?他等不及要開始這場談判了。

啊,他是否太把他年輕的對手當成一回事了?當他知道樊豫帶頭造反,他確實是震驚的,確實也嚴陣以待,並且終于明白自己輕信樊豫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多年來他重用樊豫,不只因為樊豫在司徒凊身邊學得不少治國之道,更因為他相信樊豫會為了司徒凊,乖乖地替他守著這個國家。他相信就如同樊豫當年認命地喂了司徒凊喝下毒酒,如今就算大權在握,他骨子里始終是奴隸。

兩軍在帝都內對峙一個多月,皇軍的探子,以及他手下僅剩為數不多,但依然能力強大的影武衛回報,樊豫早在一個月前便不知所蹤。他是該起疑的,但緊接著他年輕的對手所走的每一步,都輕忽急躁得不像他的父親。

眼前,他的對手不是樊豫,而是樊豫那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原本前途大好的年輕人,此刻他心里必定是忐忑的,盡避他的腳步不曾慢一分或急一分。

司徒爍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一抹從容不迫的笑,有幾分嘲諷。

直到一身黑衣黑斗篷的樊顥踏進殿內,司徒爍的笑凝結在臉上。

有一瞬間,這一切仿佛似曾相識,讓他暈眩而恍惚。直到他想起多年前,他也是這麼走進太和殿,宛如復仇使者,正面那個女魔頭對決——他曾經看過這一幕,在華丹陽的輪回陣幻境里,他以為他從華丹陽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不,不一樣,那時他一頭白發,而這年輕人墨黑的發正張狂地隨夜風飛舞。幻境里是白發或黑發?他記不清了。

樊顥腰間佩著長劍,面無表情地維持著同樣的步伐,來到司徒爍面前,甚至一點也不忌諱地登上通往王座的階梯,雙眼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你是來送降書的嗎?」司徒爍嘲諷地輕笑。

「原來坐在這張椅子上會產生幻覺,還是你奪回國家後每天最耗費心思的是編織這些可笑的想象?」

「如果你靠你父親攻進帝都,那我知道我為何會贏得這場勝利了。」司徒爍仍是大剌剌地坐在皇位上,臉上的嘲諷更明顯,「原來我的對手是個靠嘴巴打仗的年輕人,我是不是太認真了點?」

「你還沒有贏,已經怕到發夢安慰自己了嗎?」

「快了。」司徒爍終于起身,兩個身高相當、容貌也神似的男人彼此怒目而視,「你覺得我沒有料到這一天?你覺得我會對你們在我的軍隊放那些蟲子毫不知情?我在輪回陣里看過這一切,你想知道它告訴我的結局是什麼嗎?」

樊顥听過輪回陣,卻沒想到司徒爍曾在輪回陣里看過這些……

不!他只是虛張聲勢,如果輪回陣預知他的勝利,那麼這代表什麼?輪回陣只會讓人看到最悲慘、最痛苦的……

樊顥神色一凜,抽出腰間長劍,司徒爍的笑容更加扭曲了,「是啊,來吧!讓我看看年輕的叛黨領袖有何能耐,然後我會考慮告訴你,結局時你該如何!」他亦拔出長劍,迎向樊顥的襲擊……

七月十一日,凌晨,第一道曙光降臨大地,開元路,晉元路,封元路三路精兵,包圍帝都城外叛黨,並擒下叛亂分子,帝都內皇軍鐵血壓制亂黨。司徒爍失去當年助他復國的大將,但他從未疏忽在軍事上的整備,作為外五路、皇朝對外屏障的大軍之精實,遠遠非內三路大軍所能比擬,所以他從沒打算將軍權交給自己以外的人。

近兩個月的內亂,宣告平定。叛黨一行人等押入天牢等待秋後處決。

司徒爍將叛黨一行人全上腳鎳和手,而樊顥已經先他們一步押入大牢。對這個「故人」之子,他當然會給他特別的待遇,他需要他引出樊豫。

他偏要高高坐在帝位上,嘲諷地看著這些妄想天抗衡的人生得什麼模樣,他老早就听說過他們的事,多年來如鯁在喉、如芒刺在背地想要逼得他坐立難安,他怎能不好好讓這些人看著,他有多坐立難安?

「阿彌陀佛,陛下承天之眷命,為天下共主,能否讓貧尼為陛下說一則故事?」

在禁衛軍要以武力擋下那名灰袍尼姑之時,司徒爍已經抬手制止,他原本背過身去的身影因為那嗓音而頓了頓,有些不敢置信地轉過身來。

那名身著灰袍,披著白面紗頭巾的尼姑雙手合十走上前來,坦然迎向他的注視,接著伸手將面紗頭巾取下,露出帶發修行的頭以及大半部被烈焰灼傷的臉來。

司徒爍腳步有些踉蹌地,緩緩步下台階,雙眼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女尼,好像在這濁世的惡魘中驀然驚醒。

「你……」

是世事嘲諷蒼生的癲狂,抑或世人太痴,令世道滿目瘡痍?

為何,當年遲遲不下的雨,不肯給他留下一點希望的雨,太遲太遲地,在這個時候滂然驟臨?

司徒爍仍下令將叛黨盡數收押,獨獨將那名尼姑留下,甚至喝叱了原本想擒下她的皇軍。他像不信邪那般,帶著她來到那座他總在下朝後獨自留連的花園。我在宮外給你蓋座花園,讓你行醫濟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回到花園里,陪你過平凡日子。

她可記得?

桌上擺了茉莉茶葉和煮茶的器皿,以及宮人為他備好的,今年初春自梅樹梢儲下的雪水。春夏引梅水,秋冬儲秋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烹茶秋水上之,梅水次之,過去她其實不曾堅持,全是後來司徒爍和葛如黛過慣了奢華日子,養刁了味蕾。

但她仍是坐下來,為兩人煮一壺茶。司徒爍坐在她身前,瞬也不瞬地看著那些他曾經一遍遍在回憶里溫習的一舉一動,如果這是夢,那麼她臉上的傷未免也丑陋得太過真實。

他不想開口破壞這一切,可又不願這一切只是一個玩笑,又或是一個陰謀論計——多可悲?那單純、淳良且無瑕的一切,隨著那把火,再也找不回來了,此刻他所想的還是陰謀論計。

「你這些年,就跟著那群亂黨,在我腳下到處作亂?」他開口竟是這句。

自在卻一點也不在意,「貧尼一向喜歡勸人往好處看,何來作亂之說?」

「所以你阻止過他們?」他顯然樂意相信她,盡避還有更多的疑問。

「任何會制造更多悲劇的,我都會盡全力去阻止。」

「想必那不包括讓一個丈夫知道他的妻子平安無事。」

自在定定地看著他顯然有些不滿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這就是我要給陛下說的故事。」

「你說,我听。」他將她遞過來的茶一仰而盡,她來不及阻止。

「小心燙!」噯,怎麼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她一邊給他倒了一杯冷水,一邊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是個相信世上會有跟我一樣好事的人,會在亂世對受苦的人伸出援手,會寧可自己有一分力便出盡一分力。

「我不自量力地攬了一堆麻煩在身上,沒想過遠在前線,分身乏術的家人會擔憂,獨自帶著那些又病又窮困的難民出發去尋找幫助。」誰知道,也許我運氣不好,始終沒遇到,直到有一天,一個我曾經幫助過的孩子,他因為偷竊而落入痛恨小偷的炎武部落手中,為了保護自己,只得向他們泄漏我的行蹤。那些人曾因為我用醫術無意間冒犯他們的神明而感到憤怒,因此開始追捕我,並且將我帶回他們的部落,接受他們的神只審判,他們將我判以鞭刑火刑,原本我的故事在這里就該結束了。

「你知道白月族嗎?他們是一個樂天,但被譏笑為膽小、沒尊嚴的種族,只要任何人向他們展示武力,他們都會投降。這個民族在南方一塊小小的,貧困的土地上安適地過自己的日子,直到天朝的女皇驅趕他們,而我在因緣際會中救了那個白月族的孩子和他一家人,在我被炎武部落擒捕後,他知道他犯了錯,對膽小的白月族來說,或許會就此屈服于暴力之中,但那個孩子沒有,他想盡辦法用他學會的一點騙人伎倆,在我被送上火柱之前把我救了出來——遺憾的是,當時跟我一起流浪的病人,同樣要被處以火刑,他卻只有能力救我出來。他背著承受了一夜鞭刑而昏迷的我,連夜回去找他的家人,後來他們決定,為了我的安全,至少在戰爭擴大前必須躲避天朝炎武的追殺,他們將我帶到南方,當時唯一沒被戰火波及的偏遠之地,他們的故鄉。等我休養好身子,他們再陪我上天朝找我的丈夫。」

自在說到這里,看著臉色發白的司徒爍,笑了,眼眶漸漸泛紅。

「是的,但我的丈夫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善良的大朗,他回到天朝後,為了懲罰背叛我的白月族,發動軍隊,將原本早已無家可歸的白月族難民盡數屠殺,並且焚毀他們臨時搭建的村子,我因為那個膽小的孩子而逃過炎武人的火刑,卻沒逃過我丈夫的報復。

「我對他們充滿愧疚,而且被火灼傷,幾乎難以活命,但是白月族的巫女仍然帶著我逃了出來,她看出我了無生趣,于是分道揚鑣之前,她決定送我最後一個禮物「要不要恨天朝的皇帝,是我們的事,但是你是好人,我只能幫你到這里,幫你忘記讓你最傷心的事。」這是她對我說的話。」

她看著司徒爍,他怎能一臉做錯事的孩子乞求原諒的模樣?

他不只滅了白月族,刻意掀起炎武的戰爭,無視兩國當年和親時的盟約,最後更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破壞炎武的聖山,引來炎武境內天災,借以贏得勝利。

他甚至無視子民的苦難,狠心舍下羌城來顧全他的「大局」,並且以對明氏一族的懲罰來立下威信——他是這麼對天下人交代的,政治從來沒有絕對的真假,無法取舍調兵的利害是真,想殺明氏一族也是真。清明的治國之道也許存在,但人性卻讓它永遠成為傳說,反正為政者從來不缺更多更漂亮的借口來對人民「交代」。

也許對天朝的後人來說,他解決了天朝百年大患,炎武族至少要數十年的時間才能恢復國力,何況戰爭從來就不存在所謂仁慈,他對炎武聖山做的事,也許迫害了當時所有炎武的老弱婦孺,逼他們在窮途末路、別無選擇的情況下讓出原本屬于炎武的土地,那些抱著病死或受傷而死的孩子尸體的母親,那些親手火化飽受戰火凌虐的骨肉的老人,那些已經沒有能力反抗的天朝的敵人,兩眼茫然絕望地揮別自己早已破碎的家園,被天朝的軍隊追趕著,卻不知何處能有自己一片立足之地。

但若非如此,長達七年的戰爭無法結束,戰敗者的下場本就是如此。

真是這樣嗎?後人也許會這麼歌頌著他,大敗炎武後,他創造了豐饒盛世,擴張了國土,他嚴厲地懲處所有對不起他的人,但也大方獎賞那些功臣。

然而,只要能夠勝利,其他都不重要了嗎?用子民的鮮血染紅的盛世,踐踏敵人的尊嚴得到的勝利,真能長治久安?

歷史或許沒有是非對錯,強者的腳下從來都是枯骨如山,但這樣的強盛有意義嗎?

自在笑得有些淒愴,「每個人都有傷,但是不代表他的傷賦他權力傷人;保護自己,也不代表能夠對別人趕盡殺絕,我當時並不知道我會忘記什麼,但是很顯然,我忘記了我的丈夫,我忘記了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

對不起。那是那一天,她最後對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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