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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城志卷一︰姑娘 尾聲

作者︰典心

發絲飛散,拂過男人的雙眼,熟悉的香氣、熟悉的觸感,驅逐了他腦中的黑霧,卻沒有辦法阻止,他不由自主的動作。

大刀揚起,朝著她的臉,就要揮砍而下,她動也不動,仰望他的神情除了信任,沒有半點責怪,或是恐懼。

他用盡所有力量,才停住凶狠的刀式,手臂上青筋鼓起,滲出一顆顆冷汗。刀鋒離她的臉只剩半寸。

身後,卻又傳來叫喚。

「雷剛。」

曾經身為好友的公子,知道他的名字,當邪意滲入話語,名字就是最強的惡咒,能強迫違背他的意念,役使他做出最不願做的事情。

大刀再度舉起,這次,他無法阻擋。

「閃開啊!」

他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刀無情的揮下,就要——

這一句,是多麼在乎。

她瞧著他額上暴起的青筋,看著他驚且痛、惱與恐的神情,半點也不害怕,驀然淺淺一笑,將小小的手心,壓在他胸膛上。瞬間,她的手心亮起,強烈的光芒甚至透過手背,浮現難以辨認的圖案。

強光一閃而逝,可強大的惡咒瞬間被解開,他手中的大刀滑落,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滿是冷汗的身軀,頹然倒入她的懷抱,困難的喘息著。

公子雙目圓睜,表情扭曲。

「不可能。」

他厲聲又喚,不肯死心。

「雷剛,殺了她!用你的雙手,把她活活的、慢慢的掐死,我要她看著你死去,快!」

喊叫聲中,注入更多惡毒的咒力。

男人回過氣來,支起身子,抓起了大刀再次高舉,卻沒再砍向姑娘,反而霍然轉身一刀朝公子揮去。

「雷剛,你——」

男人怒目瞪視。

「我當你是朋友,你卻如此利用我!」

「你做了什麼?」

眼看惡咒被解,憤恨不已的公子,長發從烏黑逐漸變得雪白,一綹綹盤桓如蛇,發出嘶嘶嘶的聲音,甚至有蛇信伸探。

「我來到硯城後,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她恢復鎮定,慶幸自己還留下這一手,否則真要中了公子的毒計,被最在乎的男人劈死。

「人有人名、鬼有鬼名,雷剛是他生時的名,而他的鬼名是我所取的,我所做只是寫出他的鬼名。」

所以,她從來不叫喚他的名,就是為了嚴守秘密。

「該死!」

公子跺腳,俊美的臉龐逐漸融化,白袍被鼓起的皮稱得破裂,飛旋過處,無論是屋梁、石磚、家具,全都被迅速腐蝕。

偌大的廳堂,在眨眼之間,就被腐蝕殆盡,化為一處荒地。

日光之下,公子已不再是人性。

嘶嘶吐信的長蛇是他的發,額上長著銳利的雙角,眼窩深陷,其中跳燃著紅火,咧開的嘴露出尖銳長牙。俊美的外表只是假象,為了奪回心愛的妻子,他不惜淪落為魔。

嘶吼聲震天地,魔化的公子邁步走向姑娘。一道黑影從天際襲下。

雖然不情願,但龍鱗在姑娘手里,黑龍無法袖手旁觀,只能拼盡全力,想要撞開這可怕的魔物,卻被輕易一揮,就彈飛到高山下,強大的勁力把他的身軀擠壓進山的深處,被岩石牢牢困住。

信妖不肯認輸,也鼓起勇氣,卷上魔物的身軀,一層又一層的包裹。

但是公子絲毫不以為意,隨手撕扯,就把信妖一片片的撕下,仿佛那只是最普通的紙。

魔物的影子,籠罩著姑娘與男人,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揚起完好的那邊綢袖,在半空中揮舞。

各種顏色不同、粗細不等的繡線,從袖口蜂擁而出,踫到公子的身軀就盤繞收緊,一圈圈卷繞束緊,柔過棉、韌過鋼,成為最柔軟卻也是最牢不可破的囚牢,愈是掙扎就收的愈緊。

在刺耳的咆哮聲中,姑娘抓過男人手上的大刀,在手腕上匆匆一劃,刀鋒抹上淡淡的血痕,霎那放出強烈光芒。

她深吸一口氣,揮刀刺向公子,第一刀卻只是切開繡線,就被硬化如盔甲的皮膚擋住,不能再前進分毫。

嬌美的臉兒浮現訝異的神色,不肯罷休的要再度揮刀。男人在這個時候,上前來到她身後,貼近她的背部,握住她的雙手,加強刺入的力道,順利突破強硬的外殼,戳入毫無防備的內髒,直戳公子的心髒。

只是,劍尖刺入後,卻沒有戳進公子的生命之源。

那兒沒有心。

他的心不在身上!

兩人同時一驚,公子卻逮著機會,張嘴噴吐出濃濃的黑霧。

「小心!」

姑娘見狀,立時揮起綢衣,蓋住自己與身後的男人,避開惡濃的瘴氣。

覷的一線生機的公子,趁機化為液體,從被切開的繡線流出,迅速滲入土中,潛進深深的地底之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黑霧散去,姑娘與男人起身時,四周已是陽光明媚,花木欣欣向榮,除了大廳化為荒地之外,就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硯城里洪水退去、地震平息、雪崩被阻在硯城之外,人與非人都躲過一劫。

「被他逃了!」男人扼腕。

「無妨,他對妻子的愛戀太深,不會離開硯城,總有機會再抓住他的。」

姑娘依靠著男人,柔言柔語的安慰。

男人不甘願的點了點頭,低頭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突然惱羞成怒,低吼著質問︰「你剛剛為什麼不閃開?」

「我知道,你不會傷我。」

她深深信賴,無限依依。

「再說,就算沒有事先為你取了鬼名,能死在你的刀下,我也無怨無悔。」

「說什麼傻話。」男人更怒,雙手的動作卻跟語氣相反,溫柔的抱住她,護衛在胸前最安全的地方。

她滿足的吁了一口氣,小手揪住他的衣衫,小聲的問︰「你有沒有事?」

男人搖搖頭。

「沒事。」

「那就好,因為,我有事。」

她仰起臉來,笑著望進他眼里,輕聲說道︰「他的瘴氣太強,我支撐不住了。」

說完,她身子一軟,在他懷中昏過去。

與公子一戰,看似輕松,實則讓她元氣大傷,昏睡了幾日才醒來。

是一陣草藥的香味,將她從昏迷中喚醒。

姑娘睜開雙眼,望見雙眼全盲的左手香,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湯,在臥榻旁的椅子坐下。

她微微一笑,軟軟的坐起身來,背靠著繡褥,接過遞來的藥湯,端起來就要入口,藥湯沾唇前,動作卻又停了下來。

「真好。」姑娘說。

左手香神色冷漠,淡漠的問︰「好什麼?」

「我在昏睡的時候,就想著要見你。」

她微笑不減,像是談論天氣般,輕松的說道︰「是你在暗地里協助公子吧?」

左手香沒有驚、沒有懼,語氣未變。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否認。

否認,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心被掏走了,硯城里只有你能不著痕跡的把心掏取走。」

姑娘頓了頓,又說。

「就像你掏取榮欽的肝髒一樣。」

左手香不言不語,全盲的雙眼,望著臥榻上的小女人。

「這是條件。」

姑娘重復側耳曾偷听到的言語。

「我猜想,你們達成協議,由你為公子取肝,因為他已化為魔物,男人的肝髒最是滋補,能增強他的能力,而你則是同時在搜尋別的東西,例如眼楮、例如肝髒、例如其他的——」

她歪著頭,斟酌用詞。

「部分。」

「你為什麼能猜出來?」

「因為,我也是女人。」

她靠近左手香,輕聲說道︰

「就像是我有在乎的人,雖然想藏著,卻情不自禁。你對那個跟隨你多年的男人,也是一樣。」

左手香的表情,直到這時才有些變化。她修長的雙手,緩慢探出衣袖,先露出櫻花般粉紅的指尖,然後是十指,接著是手掌——

「他所罹患的病,想必是你無法醫治的,需要換取器官才能活命。」

姑娘仍舊說著,即使看見那雙能輕易取她姓名的雙手,逐漸靠近過來,她也平靜如常。

左手香卻搖頭。

「不,你錯了。」

「喔,我錯在哪里?」

「他沒有病,但卻日漸衰老,除了記憶之外,我要為他替換的是全部。」

「這可是件大工程,需要犧牲許多人命呢!」

姑娘恍然大悟,將藥湯在嘴邊吹涼,又說道︰「可是,公子後來急了,不願透過你的挑選,只取人肝而食,你們的協議就作廢了。」

兩者的手法截然不同。

該說,就是手的不同。

同樣都是白潤似玉的雙手,公子取人肝食之,都是開膛剖肚,弄得血如泉涌,腥紅四散。左手香取人髒器時,卻能不著痕跡,沒有傷口,更沒有血跡。

想到那些堆積如山,連餓鬼都吃的撐了,哭著喊著說吃不下的尸體,她嘆了一口氣,很惋惜的說︰「真是浪費呢!你還不如跟我合作。」

探得很近的雙手停住了。

「怎麼合作?」左手香有了一絲興趣。

「你還記得蔣生吧,硯城里頭,那樣為非作歹的人,並不在少數。有些罪大惡極的人,最好能清除干淨。」

「你願意把那些人交給我?」左手香挑眉。

她原本以為這個女人不能變通,才會與公子合作,想要各取所需,但如今這項提議卻出人意料。

「是啊,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如此一來,你就能好好挑選了。」姑娘理所當然的說著,笑得仍是天真無邪。

「我如果殺了你,就不必拘泥于只挑選有罪之人。」

左手香說得一針見血,卻是頭一次如此自在的跟姑娘聊天。

「沒錯,但是這麼一來,你就拿不到我要付給你的報酬。」

姑娘俏皮的眨了眨眼。

左手香不由得好奇起來。

「什麼報酬?」

水潤的雙眸,閃過深又深的光芒,不是笑意,而是胸有成竹的籌謀。

「蔣生的眼楮。」她輕聲宣布。

若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夠打動左手香,那麼蔣生的雙眼,的確就是少數的其中之一。那雙好看的眼楮,太難以尋找,可讓她擁有視力,看清她在乎的男人,是生得什麼模樣,又是用什麼樣的神情望著她。

「死人的雙眼,對我無用。」這是她最深的遺憾。

姑娘淡笑。

「你還記得,是誰說他死了嗎?」

左手香的盲眼,微微睜大。

灰衣人。

當初,是灰衣人來通報,在石牌坊外哭嚎的的蔣生,已經死去。那時她與姑娘同在木府中,沒有確認蔣生是否真的已死,因為她沒想到灰衣人會說謊,就如她沒有想到,姑娘的布局細密,深謀遠慮至此。

「他還活著?」

「嗯,就被我封印在一本書里。」

嬌女敕得略帶稚氣的容顏,笑得從容自在,沒有半點戒心。

「如果你願意跟我合作,那雙眼楮就是你的了。」

俗話說,有備無患。

她不防備左手香,是早有把握,此人不會成為她的「患」。

果然,左手香靜默下來。

日光偏移,時間逐漸流逝。

那雙潔白的、美麗的、致命的雙手,不再凝定不動,終于探向姑娘盈滿笑意的容顏——

然後,那雙手把藥湯端走。

「別喝這個。」她把藥湯灑在地上。

姑娘望著地上褐色的液體,刻意再問︰「為什麼?」

「這是不好的東西。」左手香言簡意賅。

兩人沒有在深談,彼此都心知肚明,協議在藥湯被取走時,就已經達成。

一抹笑意,淡淡浮現在粉女敕唇角上。

「你再睡一會兒。」左手香吩咐。

「嗯。」

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閉上雙眼後才問。

「對了,你知道公子的心放在哪里嗎?」

「不知道。」

「這就麻煩了,往後要對付他會更棘手。」

她的話音越來越軟,嘴上說著麻煩,卻像是不太在意。

能讓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覺得棘手的事情,絕對不多,何況還是一個剛剛被打退,險些魂飛魄散的手下敗將。

左手香忍不住問︰「為什麼?」

被褥里傳來微弱的語音,如似夢囈。

「因為,他的身上有了我的血。」

倦累的姑娘,再度睡去。

木府中的灰衣人們,正在重蓋大廳,小心翼翼的沒有發出聲音。花木為左手香讓開一條路,之後又悄然聚攏,靜靜守護睡夢中的姑娘,散出淡淡的芬芳,讓她睡得更為舒適。

木府之外,硯城里人與非人,精怪與妖物各自走動,相處和睦。

雪山下的城,再度回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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