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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青絲 第二章

作者︰陳毓華

北大陸•平遙城一匹神駿的紅鬃烈馬,四蹄如飛越過南城門,直入平遙大街,在驚翻了市集上的小販攤商、路人甲乙,折進東大街唯一的一座府邸——王府。

王府有著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圍牆,馬兒使勁奔騰,花了一刻鐘才來到王府大門。

馬背上的人到了氣派凜然的朱紅門口並不下馬,也因為專職報訊的門僮早在半盞茶以前就傳回來王爺回府的消息,門房屏息以待,一听見馬的撕鳴聲,中門馬上敞開,移開門檻,讓那人長驅直入。

來人性急,壓根不等中門全開便策馬驚險的鑽入。

待馬匹遠去,幾個門房個個流了一身冷汗,慶幸小命依舊安在。

男人如入無人之境的穿過一、二進的門,門內各自忙碌的丫鬟僕役運氣可沒門房那麼好,反應不及的,听見馬蹄聲已經躲避不了,嚇得臉色發青,手上物品掉了一地,以為就要葬身馬蹄下了。

即便命在旦夕,也沒有人敢從嘴里發出一點尖叫聲,因為丟掉小命的方式有很多種,馬蹄下也許還能心存僥幸,留下半條小命,可惹惱主子,那下場就不知道會是什麼了。

那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銀紅奔馳的姿態——

不妙,很不妙,眾人的肩幾不可見的抖了抖,撿回一條小命的趕緊拾起掉落的什物,該回哪的趕快回去,被馬踢到的,該送醫的趕緊送醫,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因大家心知肚明,銀蘄殿又要生事了。

遠去的人馬才不管那些下人的心思,來到殿外,也不等馬兒停下,人就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大步流星的穿過栽滿花香的回廊,美景視而不見,花香嗅而不聞,他的眼里什麼都沒有,此時一個端水的奴才低頭從另一處甬道的轉角處過來,就這樣冷不防的和扈桀驁撞個正著。

盆里的水濺濕了他。

奴才睜大雙眼,嚇得魂飛魄散,立刻發顫的跪地不起,死死往地上磕頭。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饒了奴才一條小命!」

他充耳不聞,手里拎著的馬鞭揮了出去,把人往死里打,那鞭笞將奴才的衣裳鞭成碎屑,皮開肉錠,哀號聲從淒厲到微弱,片刻,奴才已經是鮮血淋灕,昏厥倒地。

「靜和?」他輕喚一聲。

「小的在。」音色鏗鏘有力,一個高大剽悍的男人從隱蔽的地方走了出來,一身玄衣,眼神冷如堅石,對眼前的血腥事件無動于衷。

「拖下去!」

「是。」

靜和一點頭稱是,馬上出現兩個小廝打扮的人把那個只剩下一口氣的奴才拖了下去,又有幾人把方才染了血的地板很快洗刷干淨,就好像那個地方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

怒了就鞭人致死,這在王府,稀松平常。

奴才是什麼?不就是豬狗一樣的存在。

「京里頭有事惹您心煩了?」靜和大膽的問。

王府里,不,應該說整座平遙城,王爺的話如同聖旨,王爺沒有發話,他們這些屬下是絕對不可以說話的。

扈桀驁一腳踹開殿前四扇折門,眼中的陰戾寒意教人不寒而栗。他頭也不回喝道︰「滾遠點!」接著,砰地一聲,門由內關了起來。

靜和沒有被他駭人的口氣嚇到,只是瞪著銀蘄殿的門。果然,不到喘口氣的時間,殿里頭傳出了令人心驚膽顫,各式各樣物品墜地的瘋狂聲響。

他招了招手,候在遠處的內院管事快步的低著頭小跑過來。

「等一下派人來收拾收拾。」

「王爺癲癥又發作了?」內院管事肝膽俱裂的輕聲問。

「別多嘴。」

「小的曉得。」內院管事大氣不敢多吭一聲。是啊,這里是王府,下人們多做事、少說話才是正理。

他頷首,垂著頭下去了。

至于靜和,他眼中的擔憂一閃而過,捧著隨身的劍,如同石雕的守著門,一動也不動。

粗使丫頭每天要干的活很多。

提水,到廚房幫忙,跑腿,洗衣,澆花,燒茶爐子,從早到晚四處忙著,又因為她听話好指使,習慣逢高踩低的婆子、丫鬟好像沒把身上的活兒全推給她,已經算客氣的了。

是不是自己的活兒,她不計較,也不吭氣,寒意逼人的早晨,她已經洗好一大盆的衣服,露出半截手臂的細白小手在寒風里已經凍成青白色,更別提身上只穿著薄薄交領的襖子,讓人看了就發冷。

雲府的人都知道,在雲府,小後是個奇怪的存在。

「喂,她真的是少爺帶回來的人?就算沒能在身邊好生伺候,也輪不到在後院干這些粗活吧?」院子里掃地的僕婦瞟了那瘦小的身子一眼。

地廣人稀的北國國土寬闊,與其他三國國界間都是高山峻嶺的雪峰凍土,經年被冰天雪地覆蓋,可也因為生活嚴峻,女子一樣要擔負起男人的工作,無論男人或是女子多屬高眺剽悍,像小後這樣細柳條的女孩子極為少見。

「你不知道那位爺啊,多年前就跟家里月兌離了關系,這回大老爺重新納他入門,據說是那個丫頭在門外跪了一天一夜才點頭。」

「就是獨居在嘉樂堂里養傷的少爺嗎?」跪了一天一夜,可不是容易的事。

「就是,你來府里上工的時日淺,不曉得少爺可是大老爺嫡親的兒子,雲府的獨苗,以前在家時可當成金珠寶玉的寵著呢。」

「那為何會變成今日這等局面?」

「這種事情不是我們下人能說嘴的,總之少爺回來是回來了,也不知怎地,大老爺和夫人都很不喜歡那丫頭,說是可以給一口飯吃,卻什麼事都袖手旁觀,那孩子為了掙口飯吃,也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不過怎麼說都是少爺的身邊人……」

「她是個沒脾氣的人,她不說,大老爺也默許,那些存了心的不糟蹋她糟蹋誰?」唉,人善被人欺。

說的也是,自己都不吭聲了,別人又何必替她出頭。

「小後,少爺要見你,放下手邊的工作跟我來吧。」雲端房里伺候的丫鬟西畫從月洞門里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听見兩個僕婦說的話,站在那兒,像是連靠近都不願意,遠遠地叫著小後。

她木然的放下待晾的衣裳,雙手垂放在裙兜里。

「那……我回房換件衣服。」

她,不能穿這樣去見雲端。

「都這副模樣了還講究什麼穿著,你以為少爺還看得上你嗎?這點心思你最好留在肚里爛掉,不然,有得你苦頭吃的。」雲府里的丫頭誰不希望有機會能在少爺面前露露臉的,可是少爺回來這麼久了,沒有誰上過他的心,也不曾多看過誰一眼,就連她這天天在他面前盡心服侍的人也討不到任何便宜。

她雖不是絕色,可長相也不差啊!

「小後要回去換衣服。」她堅持。

「你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西畫好想上去摑她幾個巴掌。

「給你一刻鐘,要是敢讓我多等,看我饒不饒得了你!」

小後直接轉身走人。

她這態度又惹得西畫差點把手里的帕子給撕了。

好個目中無人的臭丫頭!

小後不敢耽擱,很快回到又小又窄的下人房,掏出放在床頭扁扁的包袱,從里頭挑出一件她以前常穿,半新卻干淨的常服。換好之後,又用五指梳攏了凌亂的頭發,重新用紅頭繩系妥,檢視過妥當了,這才撩起裙子,往雲端住的院子飛也似的走去。

她不是第一次來嘉樂堂。

這院子坐落在雲府最好的位置,亭台樓閣無一不全,可以想見雲家夫婦對雲端疼愛的心。

守在門口的小丫鬟是個有眼色的,見到她直接省了通傳手續,敞了門,讓小後直接進了燻著安神香,溫暖如春的內室。

內室里,雲端斜靠在紅木榻上,背後墊著迎枕,西畫捧著熱巾子,一旁的小丫鬟端著藥碗,正在伺候雲端吃藥。

「雲端!」她拍拍自己的頰,露出嫣然的笑容,態度從容淡定。

「少爺的名諱可是你能叫的。」西畫開口就是訓斥,她就是看她不順眼。

「一直以來她就這麼叫的,你有意見?」看見小後的身影,雲端拘不住嘴角的笑容,略帶虛弱的爾雅面容,因為這朵笑容就像雲破月般更顯得俊美無儔。

「少爺,這不合規矩。」西畫幾乎看傻了眼。

「你下去吧,這里不用伺候了。」這丫鬟逾越了。

西畫一臉不甘願又不敢違逆,最後憤憤不平的帶著小丫鬟一起退下了。

「過來這邊讓我看看。」雲端對著小後招手。

小後笑得天真自然,彎彎的眼就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麼,兩人依舊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他還是那個她可以隨意撒嬌倚賴的雲端,她自己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仗恃身邊有個大靠山的丫頭。

「雲端看起來好多了,氣色也好,人也有精神。」她左右打量,滿意的點點頭。將養了這麼久,效果總算出來了。

「每天補品藥汁輪流著吃,我現在僅是聞味道都怕,看看我,除了還不能下床,哪還有什麼問題。」他輕言微笑,如春風溫潤,如水泉綿軟。

她看了眼雲端蓋著雙腿的被褥,細微的顫栗滑過身軀,但隨即低眉斂眸,把心里的翻江倒海收入掐著掌心的十指里,然後巧笑,「雲端會好的,只要你繼續好好的養著,很快,很快就能恢復像從前那樣了。」

「像從前那樣?追著小後跑,從街頭追到街尾,鬧得人盡皆知我家有個野丫頭?」

她的嘴張了又闔,眼眸隱忍,唇卻笑得好像雲端真的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那樣勾起了弧度。

「不過,我看著看著,怎麼你好像又瘦了些?」他的臉飄過不易察覺的憐愛之色。

是年歲增長,身子拉長的關系嗎?

「我每天好菜好飯的吃著,哪來的腰身?再說了,外面的姑娘現下流行苗條,我還巴不得能跟上一點流行呢。」

是嗎?

「這樣的你就很好了。」他由衷表示。

在他眼中,只要是她,都好。

她一副讓人戳了兩刀的表情,但很快隱去,又一副坦然如明月的樣子。

「你坐近一點,讓我瞧瞧。」是因為太多日子沒見著她嗎?總覺得每見她一回,一次比一次沉默,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

她不依了,頭搖得波浪鼓似的。

「才不要呢,雲端身上都是藥味,別燻著我了,你知道我最吃不消那個味道的。」

他也不惱,振振袖子,果然身上除了藥味還是藥味。

「你不說我都沒察覺,果然人在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下回你來我讓人先把屋子燻燻,你就不覺得難受了,不過,怎麼還穿著舊衣裳,府里給你做的冬衣不合意嗎?」

「怎麼會不合意?之前是秋衣,前幾日又是冬衣,就算輪著穿,天天也穿不完,反正都在府里走動,也不出門,而且穿著舊衣服舒服嘛,哪天雲端可以出門走動了,小後再來好好打扮,給你驚喜好不好?」

在回到雲府之前,她從來不曾對雲端說過一個字的謊言,回來之後,卻謊話連篇到說謊都不會咬到舌頭,而且,還會以為那些都是真的。

他們已經回不去了,回不去過去的他和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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