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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鳳來夷 第四章

作者︰朱妍

一個燠熱無風的午後。

「嗯啊。」紅萼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噥著,眼瞼顫了顫,半張眼,一個翻身又合眼繼續睡。

「王後,奴婢能不能請您甭睡了?」青兒的聲音听起來有些焦急。自從小喜兒被送進內務司,青兒就取代小喜兒的位置侍候她。

「哦。」紅萼不置可否,懶懶漫應了聲。

「王後,王在花廳等您睡醒呢。」

「嚇?!你說什麼?你……這奴才!好大的膽子!竟敢讓王枯坐干等也不叫醒本宮?」紅萼一驚,骨碌坐起,低頭套上繡花鞋。

「奴婢想叫醒您,可是,王不準奴婢這麼做。」青兒為自己提出辯解。

「王來多久了?」

「大概半個時辰了。」

「天啊!王不準,你就不會偷偷叫醒本宮?!」紅萼沒好氣地想著︰還是小喜兒好,懂得拿捏輕重。

「奴婢、奴婢……」青兒滿月復委屈地噘起嘴。

「你愣在哪里做什麼?!還不快點過來幫本宮梳頭!」紅萼開口催著,覺得這個青兒簡直像個傀儡,事事都得她開口才知道該做什麼。

「是。」青兒手執梳篦,利落地梳挽一朵油亮水滑的發髻,斜斜插上一支珠翠步搖,一梳理妥當,紅萼顧不得攬鏡,逕往花廳疾走。

「你睡醒啦?」當紅萼的右腳才跨入花廳門檻,原本坐在長棹前的格薩王心有靈犀地抬起頭,合上書,走向朝她走過去。

「臣妾叩見王。請王恕臣妾無狀,讓您久候。」瞥見他臉上掛著很溫柔很縱容的一抹笑,紅萼惴惴不安的心這才穩定下來,同時不忘回頭瞪青兒一眼。

「不打緊。孤正好可以趁著等你時間閱讀這本書。」他揚了揚手上的書冊,已然從孤獨飛鷹所引發的不快中走出來。

「是。」紅萼瞄了眼他手里的書,那是東漢班昭所寫,教導婦女要嫻熟婦禮恪守婦道的女誡七篇。

「漢族文化博大精深,孤打算把這本女誡七篇推廣給我寶迦國婦女閱讀。「

「王睿智。」

「孤今天來,是要你陪孤一起去探望定國夫人。」他表明來意。

「定國夫人?」

「定國夫人是孤的姨娘,她老人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去年前往天竺朝聖,直到昨晚才回來。」

「既是王的姨娘,紅萼理應前去拜會她老人家。」

「嗯。」他很滿意地露出一臉燦笑。

「臣妾可否請王稍候一下?」

「好。」他滿口答應,拿一對點漆烏眸定定望著她……

歇午初醒的她渾身散發一股慵懶的嬌柔韻味,令他怦然心動,恨不得將她納入懷中。

紅萼郝然避開他灼灼目光,琢磨著該準備什麼見面禮去探望定國夫人……

啊!有了,她福至心靈地吩咐青兒︰「你到側廳取出那尊羊脂白玉觀音,我要將它送給定國夫人。」

「是。」

馬蹄聲噠噠。

格薩王單手執轡,親自駕御一輛輕便馬車繞著蜿蜒山路往後山前進。他睇了眼坐在身邊的紅萼,但見她眸子晶然生光,興奮地東張西望。

「為什麼姨娘她老人家不住在宮里?」紅萼忽別過臉問著。

「姨娘喜歡與人研討佛經,常有同參道友探訪,她老人家認為若住在戒備森嚴的宮里,恐將造成訪客諸多不便,才會選擇住在後山的別苑里。」

「姨娘所考慮的不無道理。」她點頭表示認同,這時候,馬車跑過一個大彎道後,整個視野更加遼闊,紅萼翹首遠眺澄淨如鏡的湖泊在夕陽余暉下波光粼粼,襯托滿山遍野盛開著五顏六色的不知名野花,耳里不斷傳來枝頭上頭歸巢的倦鳥啁啾,她發自肺腑由衷贊美著︰

「好美的山光水色。」

「哦?孤原本還擔心你忘不了長安城的繁華。」

「才不呢!臣妾喜歡山清水秀,猶勝喧嘩的車水馬龍。」她嬌瞥他一眼。

「太好了。呃……你喜歡打獵嗎?」

「不知道。」她搖頭,坦承︰

「臣妾不曾打過獵。不過,听飛……」獨孤飛鷹造訪風波過後,獨孤飛鷹這個名字儼然成為格薩王與紅萼兩人這間的禁忌,所以,她警覺地把到唇的「飛鷹表哥」咽下,免得惹格薩王不悅,改口道︰

「臣妾听說打獵從尋找、鎖定到射中獵物,過程緊湊、刺激,一氣呵成,快意極了!听得臣妾躍躍欲試。」

「躍躍欲試?好!下次,孤帶你一起打獵。」一提起打獵,格薩王兩只黑瞳子灼亮如星。

「嗯!」她笑得眉彎眼眯,倏地想起了什麼似的探頭四下張望,卻不見半個人影,困惑地歪著腦袋瓜不解道︰

「奇怪了……」

「何事奇怪?」

「這一路上怎不見隨從的人影?」也難怪她會這麼問,因為在大唐,皇族成員出宮是件多麼隆重的大事,大批隨從前呼後擁不說,御林軍亦如臨大敵般層層戒備護衛。紅萼不想勞師動眾,因而很少出宮,宮廷外的天地對她而言是陌生且新奇的。

「孤敢說,在你眼楮看得到的範圍內,絕對看不到他們。」他笑答時,一陣微風吹拂她的秀發,淡淡的發香飄過他鼻尖,令他不禁心蕩神馳。

「難道他們一點都不擔心您的安危?」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們當然擔心孤的安危。」他瞅了瞅俏臉紅撲撲的她,坦言︰

「其他他們一直都在我倆的周圍,只是,孤不喜歡整天被他們包圍著,所以命令他們必須跟孤保持一段距離。」

「原來如此。」她心有戚戚焉地嘟嘴抱怨︰

「老實說,臣妾也很討厭不管走到哪在都有一堆隨從跟著,感覺……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被監視的犯人似的。」

「哈……沒辦法!誰教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哈哈大笑,拍拍她手背。

「唉!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臣妾寧願當尋常百姓家的女兒,也不願生在帝王家當公主。」

「為什麼?」

「因為當公主一點也不好,就像被一只被關在寵子里的金絲雀……」她水汪汪的眸子蒙上一抹抑郁。

「……」聞言,格薩王的心擰了下,他听出了她話中滿是無奈,而且只說了上文即含蓄地保留下文。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麼,她未說出的下文應該是……她在皇命難違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嫁給了他,金絲雀從原本的籠子關進另一個鳥籠……

「哧!小心!」紅萼看見前面有一塊大石頭擋在路中央,嚇得失聲尖叫,兩匹馬兒遭此驚嚇,仰蹄嘶鳴,整輛馬車震得厲害,紅萼趕緊雙眼一閉,鑽進格薩王寬闊的胸膛死命抱著他。

面對這突發狀況,駕馭技術一流的格薩王俊臉沒亂一分,異常冷靜地將手上的韁繩往右猛抽緊,策使馬車有驚無險閃過那塊大石頭,躲過一劫,然車身卻因此而大幅傾斜左右搖晃,晃得紅萼翻腸倒胃直想吐。

「你……不要緊吧?」格薩王把馬車穩住停靠在路邊,眼定定地梭巡懷里小臉煞白的紅萼,心中驟然一緊,喉骨劇烈上下移動。

「臣妾不要緊。」不知是驚嚇是他抱太緊,令紅萼感到快換不過氣來。

「都怪孤不好,不該在駕馭時大意失神,害你受到驚嚇。」

「臣妾不怪您,只是……能不能、能不能請王……」

「能不能什麼?」

「能不能請您放開臣妾?」

「孤沒抱你,倒是你緊抱著孤不放。」他咬緊下唇,把涌到喉間的滾滾笑意封鎖住。

「噢!」經他這一說,紅萼這才發現果真是自己一點也不害躁地緊抱著他,緊到她的指甲都掐陷進他肉里。

紅萼臉上紅霞飛過,吶吶地松手放開他,正襟危坐;格薩王覺得有皮耶羅地抬手勾起她的下顎,拿一對黑眸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紅萼被他瞅得芳心大亂,臉紅心跳地別過臉,不敢迎視他炙人的燙眸。

「紅萼。」格薩王豈會如此輕易就放過她,逕拿食指來來回回勾勒她線條分明的絳色粉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澎湃的情潮,帶笑的薄唇威脅地欺近,羞得她臉紅心跳合上雙眼,眼看著四片唇即將膠合……

忽聞雜沓的噠噠馬蹄聲急奔而來。

「可惡!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兒來。」被壞了好事的格薩王氣得一陣牙癢想砍人,一臉敗興地和紅萼互看一眼,各自挪身端正坐好。

「王!您的馬車怎麼會停靠在路邊?」禁衛軍統領帶著大批隨從趕至。

「孤一時疏忽,未留意前方有大石擋路,待警覺焊,孤為了避免馬車翻覆傷及王後,使盡全力把馬車往右傾斜閃過大石。孤感覺有些疲累,這才將馬車停靠在路邊暫憩。」格薩王慢條斯理地說著。

「既然王疲累了,那麼接下來就由微臣駕車,讓王好好歇憩?」

「不必。孤喜歡親自駕馭,你們隨後跟著即可。駕!」說完,格薩王將馬車重新策回山路,車輪轆轆向前行。

貴客臨門。

「恭迎兩位到來。」手握一串泛著紅光的老菩提根手珠的定國夫人早就站在門口迎駕。

「姨娘,您看起來氣色極佳,想必這趟天竺之行一切稱心順利。」

「托薩兒的福,姨娘此行身心均安,遺憾的是無法趕回來參加薩兒大婚……」定國夫人注視著格薩王身邊的紅萼。

「紅萼向姨娘問安。」紅萼欠身一福。

「嘖……你們瞧瞧,王後模樣兒長得真美,美得像仙女下凡似的。」定國夫人拉著紅萼的手好生端詳,滿意得不得了地大聲告訴一旁的奴僕們。

「姨娘您過獎了。」紅萼臉還微紅。

「我說薩兒,你呀,準是上輩子燒一世好香,才娶得到她……」接下來,定國夫人嘰哩哇啦連珠炮似地用亞希耳語說了一長串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竟引得格薩王哈哈大笑;接著格薩王和定國夫人的眼楮直盯著她平坦的小月復,害紅萼粉臉紅赤赤,兩只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擺才好。

「瞧我一高興竟忘了請兩位入廳。請!快請進。」定國夫人笑著轉身,走在前面。

「你想不想知道姨娘剛才說了些什麼?」格薩王刻意放慢腳步,湊唇至她耳畔。

「想。」他的呼吸吹進紅萼的耳膜,感覺麻麻癢癢的。

「姨娘說,我倆郎才女貌,將來生育出來的娃兒一定很漂亮,叫孤要多加努力,她老人家迫不及待想抱小孫子。」他悶聲笑了下。

「您……臣妾不理您了。」紅萼臉蛋騰紅,佯嗔地跺腳白他一眼,加快腳步追上定國夫人,撇下開懷大笑的格薩王。

格薩王、紅萼、定國夫人三人圍著一張圓桌,一邊品茗一邊聆听定國夫人講述這次赴天竺朝聖,沿途的所見所聞時,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朝著大廳方向走來,格薩王心知有異,肅然起身。

「屬下叩見王、王後、定國夫人。「來者是黑斯廷,他恭敬地一一施禮。

「免禮。」格薩王一擺手,劈頭直問︰

「看你行色匆匆,似有重大軍情?」

「是。屬下確有重大軍事急著上奏……」黑斯廷先看看紅萼再看看定國夫人,欲言又止。

「你隨孤往偏廳。」格薩王會意地帶著黑斯廷走向偏廳。

「……」紅萼嬌艷如花的臉孔浮上憂色,不由自主地頻頻回望緊鄰的偏廳,只听到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卻無法听清楚內容。定國夫人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安慰她︰

「別擔心,就算天垮下來,有薩兒頂著。」

「嗯。」紅萼感激地看定國夫人一眼,不發一語,持續等待……約莫過了半柱香,格薩王高大的身影終于出現,他語氣稀松平常地表示︰

「以安思巴為首的叛軍奪取沖賽城,情勢緊急,孤要即刻親自率兵前去掃平叛逆。」

「王的意思是……戰爭?」一想到又有戰亂,紅萼慌駭的眸子泄露心中最深處的驚恐。

「戰爭?不,局勢沒你說的那般嚴重。」格薩王一派輕松口吻,回頭告訴定國夫人︰

「姨娘,天色已暗,山路難行,不知今晚是否方便讓紅萼在此暫住一宿?」

「方便,當然方便。我這就去安排廂房。」姨娘很識趣地帶領奴僕們退了出去,好讓小兩口說話。

「王,誠如您所言,外頭天色已暗,山路難行,您不能等天亮再走嗎?」離別在即,紅萼心底涌現一股龐大的失落感。

「如果可以,孤千百個願意留下來陪著你。可,真的不行。」

「王……」

「紅萼,安思巴生性殘暴,手下又盡是一些亡命之徒,如今奪取沖賽城,安思巴必然會縱容手下大肆搜刮掠奪百姓的財物,甚至強佔民女,孤若能早半個時辰抵達,一舉擊潰安思巴,城里的百姓就能早半個時辰擺月兌安思巴一干人的欺壓凌虐。不過,孤答應你,一定會盡速回到你身邊,因為……」格薩王頓住話,低眸凝睇她誘人的櫻唇。

「因為什麼?」

「因為,孤急著想繼續剛才在路上那未竟的一吻。」格薩王的目光斜勾著她。

「您……哎呀!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心思說這個。」她的雙頰火燒般地燙了起來。

「哈……好好好,孤不說這個。」格薩王斂住朗笑,正色叮嚀著︰

「紅萼,黑斯廷等人已在門外等孤準備啟程,孤不在的時候,你要多保重。」

「臣妾知道,也請您自己要多加小心。」忽然,紅萼語音哽咽,淚水盈睫,心中滿滿的不舍全表露在臉上。

「紅萼。」格薩王的大掌猛地攫住她肩胛,銅鑄般的十指掐入她的臂膀,一把將她拉進懷里,俯首拿寬闊的額頭親匿地摩挲她光滑的額頭……

半晌,才戀戀不舍地輕吸了下她的瑰頰,掉頭大步離去。

格薩王沒一步一回頭再多看她一眼,狀似走得決絕,其實他深怕要是再多看她一眼,他會移不開腳步;可,他乃一國之君,就該情愛放兩邊,百姓擺中間。

「……」紅萼心里空落落亂糟糟,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這時候,抑不住的淚水撲簌簌滑落。

「王後。」定國夫人悄悄走進來。

「姨娘!」紅萼哭趴在定國夫人的肩上,淚如泉涌。

「別哭。」定國夫人輕撫她的背,安慰著。

「請王後放心,我的薩兒智勇雙全,不像安思巴有勇無謀。除此之外,薩兒旗下後粗將悍,而安思巴所帶領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更何況安思巴曾是薩兒的手下敗將——」

「手下敗將?姨娘的意思是……王曾和安思巴交手過?」紅萼淚盈于睫,情急地打斷定國夫人的話。

「沒錯。」定國夫人面露驕色,說道︰

「我听黑斯廷提及過,當時吃了敗伏的安思巴被五花大綁押至薩兒座前,噗通一聲雙膝齊齊跪地,梟雄之色茫然無存,一味地磕頭哀求,求薩兒看在兩人是堂兄弟的情分上,饒他一命。」

「哧!王和安思巴是堂兄弟?!」紅萼錯愕得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是啊!王是堂弟,安思巴是堂兄。」定國夫人先說明兩人的長幼順序,再接續剛才被打斷的話。

「被生擒活捉的安思巴當著眾人面前對天發誓,只要薩兒饒他不死,他一定洗心革面,絕不再到處招兵買馬與朝廷對抗。一向重情念舊的薩兒見安思巴表現出一副真心想悔改的樣子,一時心軟,遂網開一面,下令將本應問斬的安思巴打入死牢終身監禁。本以為安思巴關在死牢里已與外界隔絕,未料安思巴死性不改,買通獄卒和他的黨羽里應外合,制造一場混亂,讓安思巴趁亂逃了出去,從此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直到這次奪取沖賽城。」

「從姨娘的談話中,不難听出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役,那,王為何不派黑斯廷去討伐安思巴,非得親自出馬不可?又,安思巴明知自己的舉動與以卵擊石無異,為何仍一意孤行?」

「薩兒之所以親征,那是因為薩兒認為這是他和安思巴之間的恩怨,就該由他親自出面解決;至于安思巴為人狂悖,在見不得薩兒穩坐王位的偏執心態作崇下,就算知道自己無力可回天,也要時不時出來擾亂百姓的安寧,促使百姓把滿月復怒火統統怪罪在朝廷緝捕不力,進而使百姓對薩兒的治國能力產生不滿與質疑。」

「原來如此。」定國夫人這一番話,使得紅萼深深打結的眉頭舒展開來,當她抬眼望著定國夫人時,老覺得有些面善,忍不住好奇問道︰

「姨娘,我覺得您有幾分眼熟,好像曾經在哪見過?」

「王後好記性,我們的確曾經見過面,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難道……薩兒不曾對你提及過?」

「提及什麼?」

「提及他曾在長安城住過六年。」

「真的?!怪不得王說得一口流暢的漢語。」

「唉!薩兒這孩子不管什麼事都一古腦兒藏在心底。」定國夫人一副拿人沒轍的笑著搖頭。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求姨娘告訴我。」

「好好好!今晚姨娘就把薩兒心中的秘密全抖出來。」

「嗯。」紅萼暫且擱下對格薩王的掛念,一臉感興趣的望著定國夫人。定國夫人緩步走到窗前,目光飄向遠方,落在庭園里的一棵蒼勁老樹上,整個人陷入回憶中,憶及︰

「薩兒是亞德王與琵雅王後的獨生子,而我是陪著琵雅王後嫁入宮里的遠房表妹……」定國夫人咽了咽口水,往下續說︰

「亞德王與琵雅王後成親後,兩人的感情如膠似漆,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恩愛日子,可惜……唉!」定國夫人沉重地喟嘆了聲。

「怎麼了?」

「琵雅王後生產時血流不止,御醫們個個束手無策,可憐的琵雅王後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虛弱地看了她的兒子一眼,就撒手人寰。」

「天啊!」紅萼掩頰發出一聲驚呼。

「琵雅王後的死,令深愛她的亞德王傷心欲絕,竟喪失理智地把這個不幸全怪罪在才出生不久的無辜兒子身上。他認為是這個不祥的兒子害死自己的娘親。」定國夫人喉嚨一緊,眼眶泛紅。

「這……雖然我很同情亞德王的喪妻之痛,但他怎麼可以把這份痛苦遷怒在王身上,罵王不祥還硬扣上害死娘親的莫須有罪名?這不僅對王有失公允,更是無稽得可笑。」紅萼忿忿不平地為格薩王抱屈。

「不瞞你說,我也曾甘冒觸怒亞德王,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危險,不惜挺身而出向亞德王提出和你一樣見解的說詞,無奈亞德王連一句都听不進去,還下令罰我掌嘴五十下。」定國夫人語幽幽︰

「在成長過程中,亞德王對薩兒冷漠到近乎無情,不曾抱他不曾對他笑,甚至連見都不想見,只因為每當亞德王見到薩兒時,就會不由自主勾地琵雅王後的思念。J」

「可憐的王。「格薩王兒時的遭遇,對從小被呵護在手掌心的紅萼簡直惡夢一場。

「雖說亞德王刻意冷落薩兒,偏偏對薩兒的管教可是出了名的嚴厲。不僅如此,還動不動就剝奪薩兒所喜歡的東西。我記得有一只渾身毛茸茸、名叫毛球的小獒犬,薩兒很喜歡它,常常趴在地上逗著它玩,毛球也總是搖著尾巴,跟前跟後黏在薩兒的身邊團團轉。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亞德王耳里,亞德王听了,馬上派人把毛球送出宮。薩兒雖然滿心不舍,也只是噙住滿眶的淚,拼命咬著下唇,不敢哭出來,看得我好心疼。唉!我想,亞德王這麼做是在報復,因為,自始至終,他都執拗地認定薩兒就是害死琵雅王後的凶手,偏激地認為薩兒的出生導致他失去今生的最愛,所以他也絕不容許薩兒擁有喜歡的東西。」定國夫人舉袖按了按淚濕的眼角,繼而續說︰

「當薩兒十歲那年,亞德王命令我帶著薩兒前往長安城當一名遣唐生,就近學習漢族文化。」

「呃……據我所知,像波斯、大月氏、高麗、扶桑等國,也經常派生員到長安學習。」紅萼接腔。

話說,大唐文物豐物,國威鼎盛,西域及沿海一帶的鄰近國家都爭相派出生員跨海到長安學習漢族文化、軍政田賦、絲帛商旅、渠道灌溉……等等,蔚為風潮。

「沒錯!各國的確競相派出生員至長安學習。所以,至今我還是寧可相信亞德王對薩兒懷有這份期許,而不是把薩兒送到八千里外,圖個眼不見心不煩。唉!孰料這一別,薩兒竟連他父王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定國夫人不勝希歔。

「您是說?」

「亞德王遽然駕崩,太宰大人緊急派人前去長安迎接薩兒回寶迦國繼位。」

「王和姨娘要回寶迦國了,那……我們究竟曾在哪里打過照面?」

「就在薩兒和我準備回寶迦國的前一天,那天適逢元宵節,大唐宮苑熱熱鬧鬧賀節,廣邀各國使臣參加。」

「這麼說,那天,王親自前來?」

「是。當時貴國的王孫有幾個年齡與薩兒相近,他們在一起比賽射箭,結果薩兒勝出,其中有一個不服輸,竟仗著人多,嘲笑薩兒是番邦小蠻夷,薩兒咽不下這口氣,拳頭相向,幾個人扭打成一團。」

「啊?!」

「就算薩兒再勇猛,畢竟才十六歲,哪禁得起四個人聯手毆打他一個?眼看著薩兒被打得鼻青臉腫,我這個當姨娘的想拉開他們,還無辜挨了好幾拳。」

「後來呢?」

「後來……後來多虧你適時出現幫薩兒解圍。我記得當時你氣呼呼板起漂亮臉孔,大聲嬌斥其中最凶悍、也是帶頭的那一個,你好像叫他……好像是叫他……對了!你叫他飛鷹表哥。」

「經您這麼一說,這會兒我全想起來了。」往事歷歷在目,紅萼回想著︰

「當我的眼尾不經意瞥見飛鷹表哥以及我的三個哥哥動手圍毆一個非漢族少年時,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沖過去指責他們︰四個打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簡直丟盡我們漢族人的臉。接著,我掏出絲帕蹲,幫被打得蜷縮在地的少年擦拭從嘴角汩汩滲出的血絲。我還記得當時曾問他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唉!作夢也沒想到那個少年就是今日的格薩王。而,站在一旁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婦人就是姨娘您。」

「嗯。」定國夫人點了點頭,表示︰

「那天,薩兒和我離宮返回長安的宅邸,當我為薩兒上藥時,發現傷痕累累的薩兒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反而一臉藏不住欣喜地咧著嘴呵呵偷笑,嚇得我以為薩兒被打成傻子了,頓時哭得如喪考妣。」

「被打傷的王在笑?沒被打傷的您在哭?這……听起來好怪哦。」

「沒錯!听起來是有那麼點怪怪的。」定國夫人笑彎了眼,說︰

「幸好薩兒即時向我解釋,他說從小到大,除了我,你是第一個拿絲帕為他揩拭血漬、還關心地問他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的人,他一時高興,才會忘了渾身傷痛,暗自竊喜。」

「其實我也只不過是為王擦淨血漬,再隨口問問罷了,沒想到王會那麼高興。」紅萼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在寶迦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宮中奴僕,都看得出來亞德王憎恨薩兒,致使所有人在有意無意間漠視薩兒的存在,也因此在你眼中微不足道的小小關懷,對薩兒而言,卻宛如久旱逢甘霖。從那一天起,薩兒就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對了!你可知當時被你隨手扔的那條沾了血漬的絲帕被誰撿走了嗎?」

「這……該不會、該不會被王撿走了吧?」

「沒錯!薩兒撿起那條絲帕交給婢女洗淨後,就揣在衣里隨身帶著。」

「他……」紅萼心弦為之一燙。

「薩兒常常對我說,將來他一定要娶你為後。為此,他有自知之明,明白憑一個小小的寶迦國,要向泱泱中唐帝國的公主求親絕非易事。更何況你又是代宗皇帝最寵愛的女兒。所以,薩兒一登基就著手整頓國事、軍備,以及投入大量的建議。薩兒將在長安所看所學業加以運用規劃,把雪蓮、白術、川貝等珍貴藥材輸往長安交易,買回我們所需的麥、鹽等食糧。薩兒認為若能說漢語,兩國在交易買賣時才能溝通無礙,于是鼓勵百姓們學習漢文。幾年下來,寶迦國的百姓就算寫不出漢字,也多少能講上幾句漢語。而,皇天不負苦心人,薩兒成功治理寶迦國後,不僅被推舉為西域盟主,也如願以償娶你為後,我、我、我真是太高興了!」定國夫人說到這里,忍不住流下兩行喜悅的淚水。

「王他……瞞得我好苦、好苦。」好萼這才明白,格薩王娶她不是圖謀利益,而是發自內心喜歡她,而且是喜歡她好多年了。想到這里,她的心里不禁流過一絲絲甜。

「長久以來,薩兒一直活在他所喜歡的——無論人、事、物——都會被亞德王剝奪的陰影下,使得薩兒性情極度壓抑,從不輕易把喜歡掛在嘴上。不僅如此,還時不時偽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冷酷模樣,不知情的人都誤以為薩兒孤僻不易親近。其實出生不久即失去娘親,又得不到親爹疼愛的薩兒,比任何人更渴望親情或者友情,只是不敢表達出來,以致于薩兒一直很孤獨,感情始終沒個寄托,幸好你的出現及時填補了薩兒空虛落寞的心境。」

「姨娘!」

「王後,你能得到一個擁有至高無上權勢的君王綿綿不絕的愛,是你的福氣。」

「我知道。」格薩王才離開不久,紅萼發覺自己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我希望你懂得珍惜他,就像他懂得珍惜你一般。」

「我會的。」

「听你這麼說,我也就放心把薩兒交給你了。」

「嗯。」

「哎呀!你看我這個老太婆絮絮叨叨說這麼多,王後,想必餓了?」

「是有一點點餓。」

「走,我們用膳去。」定國夫人熱絡地牽著紅萼的手走出大廳。

「姨娘,王此次征討,真的如您所言,穩操勝券?」她輕蹙蛾眉,放心不下。

「王後盡管放寬心,靜待薩兒凱旋歸來。」定國夫人篤定笑著,紅萼看了,禁不住唇角微揚,盈盈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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