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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 下 第十二章

作者︰雷恩那

鮑子王子不在「松濤居」的這幾日,風忽而帶起秋涼。

今日,在「空山明月院」養了好些天的樊香實終于向魯胖叔和魯大叔「蹭」來一匹馬,確實是「蹭」,她挨著兩位大叔又說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後,大叔們見她臉色雖沒以往紅潤,身子卻似大好了,這才勉為其難拉出一匹溫馴母馬,讓她出去跑跑馬、透個氣兒。

上了馬,也沒個確切目的,策馬輕馳,自然回到當時舊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時節,當年再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厚實冰雪層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時有四季,以往這兒該是秋高氣爽,卻因地形改變,風向改變,也改了她腦中曾有的記憶,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遠處燒東西,像似……燒著紙錢!

她微微吃驚,一夾馬肚疾馳過去。

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驚喜顯露,不管不顧翻身下馬。

「小牛哥!」

二十出頭歲的高大青年抬起黛(矛勿黑)黑面龐,沖著她咧嘴大笑。

「阿實,我給樊叔、樊嬸捎完這簍子紙錢和紙元寶,才想上‘松濤居’瞧你呢!炳哈哈,你倒自個兒跑來了,咱們倆整兩年未見,默契可還是在啊!」

樊香實用力頷首,眼淚奔了出來,又哭又笑。

幾日後,當「松濤居」的主子返回居落,听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听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嘆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听進他說的話。

周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里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懊是牛家那只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听不到主子發話,遂抬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嘆。「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嘆,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斗斗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里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模模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仿佛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托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月兌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仿佛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干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里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鮑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鮑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仿佛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跋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只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具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踫觸,周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听「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盡避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

隨風挾帶,那些話全傳進陸芳遠耳中。

往馬廄方向疾馳間,他嘴角顯笑,笑弧透出險惡,左胸緊繃難受,他不願去理,只覺符伯說的當真不錯。

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為他,陸芳遠,很不甘心!極不甘心!

四個月後

中原地方,江北永寧大城內。

城西大街上地點最佳、佔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鋪上,掛著一面紅底黑字的大招牌,上頭刻有「捻花堂」三字。

這「捻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店頭擺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綺羅綢緞,當然還有姑娘家發上簪的、耳上別的、頸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飾品,連女孩兒家房里擺著、玩著的小物件也相當齊全。

永寧城里這家「捻花堂」是江北總鋪,零售之外也做大宗買賣,鋪子後頭連著倉庫和一個偌大的院子,前頭則除了原先的買賣,還隔出一塊地方,擺了好幾張精致桌椅,兼做茶館生意,只是這開在「捻花堂」鋪于是的小茶館,賣的茶全是道逃細選、其中皆有一套進究的好茶,配的糕點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樣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實已在「捻花堂」附設的小茶館里做了兩個月跑堂兼打雜。

當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濤居」探她後,即要啟程離開北冥,當時她真沒多想,只覺若跟他走,便什麼煩心事也沒了。她喜愛「松濤居」,但賴在那里,已不知該如何自處。

一下定決心,愈益覺得可行,于是跟著小牛哥回家,將馬匹托給大牛哥,牛嬸還哭了,直問她這是怎麼了,她還能笑著安慰對方——

「就跟著出去游逛游逛,我又沒賣身給‘松濤居’,想上哪兒都成的,嬸別急啊,阿實會回來的,總要回來呀,我爹和我娘葬在這兒呢,我的根也在這兒,難道能一輩子不回北冥嗎?」

她會回去,等到……心平靜了,也攢點錢,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個小屋,到那時,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氣足,思緒清明,應該就能尋常笑對。

她當日便跟著小牛哥一起啟程。

馬車里不只載她,還載著另一名妙齡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兒,性情活潑,模樣俏麗,據聞是領著小牛哥做生意的遠房叔叔妻族那邊的女兒,因生意關系頗有往來,這兩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鄉,竟也不顧禮教跟了來,看來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許自家女兒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著小牛哥與巧兒姑娘之間的相處,內心禁不住發軟,心想小牛哥感情終有著落,一方面替他歡喜,糾結于心的其中一塊石頭終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覺自個兒有些多余,實在對不住人家小倆口。

今兒個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還嗅得到暖陽氣味,風盡避是冷的,若與北冥朔風一較,那寒意還差了點兒天上與地上的距離。

端著碗剛稱好的藥汁,樊香實來到位在「捻花堂」後面院子的某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房內的人正輕咳著,見她走進,勉強忍下咳聲,蒼白若紙的臉容露出淺笑。

「實姊姊,怎是你端藥來了?前頭不忙嗎?」

「忙,你調出的那幾味薰香粉讓店里忙翻了,永寧城的姑娘們全擠到咱們櫃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實半開玩笑,端藥近榻。「江寒波被楊姑喊去搬貨干粗活,沒能幫你送藥,我溜進灶房想喝口茶歇會兒,就被妥以重任了。」說著,她手里的藥遞將過去。

病臥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碗,對她道了聲謝。

病泵娘姓李,名流玉,她有個武功高強的師弟,名叫江寒波,這一雙師姊弟正是幾個月前拜訪「松濤居」,在議事廳前的回廊上與她打過照面之人。

那個江寒波還曾扮作黑衣客,夜闖「空山明月院」,只為劫她。

怎會和他們一雙師姊弟牽扯上?

而且越牽扯,還越像朋友之間的相交?

必于這些疑點,樊香實這些日子想過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果然全靠一個「緣」字,緣來便聚,或者哪天緣散便也要散。

她當時隨著小牛哥離開北冥,其實一開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並未放棄,一直在暗處窺伺,就等好機會來到。

她從「松濤居」出走,根本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駕著一輛馬車,大刺刺尾隨于後,車內躺著李流玉。

停就跟著停,走就隨著走,讓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實漸感不安。若是僅有自己一個,那便罷了,但身邊尚有小牛哥和巧兒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隨的第三日夜里,他們兩邊的人皆野宿在臨溪的背風面山坡,她主動找上他們師姊弟倆。

仔細回想,她記起當日李流玉頭一回見到她時,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氣味,不是因她手中端著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進她血肉中,精華凝于心頭。

所以,他們要的人是她樊香實。

當時,馬車內的李流玉病得幾是月兌了形,見到她後,瘦臉上顯得特別烏圓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終卻嘆——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養了許久,倒也下得了手。」

听得這話,樊香實背脊竄麻,左胸房那個圓圓小小、初初愈合的傷口瞬間又覺疼痛。她問——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綁來確實證明,這個李流玉果然嗅覺靈敏,能耐超出尋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馬車內,李流玉對她道明,他們為尋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幾年前「血鹿胎」已流進北冥「松濤居」,這才又追上「松濤居」,哪知一切都遲了。

「我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養出的心頭血。再說了姊姊,你自個兒都傷成這模樣,哪禁得起再次釋血?那晚師弟夜闖「松濤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听我的話,那一次卻瞞著我去做,我已罵過他了,姊姊別對他生氣,他……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那夜過後,江寒波仍駕著馬車一路跟隨,讓她總有虎視眈眈之感。

樊香實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養出的心頭血對流玉的病仍多少見效,但那病泵娘對她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流玉不讓師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話歸听話,不動她,卻仍舊一路跟隨,仿佛這麼「黏」著,總有一日「黏」到事情開花結果。

結果,便形成如此詭譎的局勢——

他們師姊弟二人從北冥跟了來,跟著小牛哥、巧兒姑娘和她,先到川東與小牛哥那位遠房叔叔會合,接著棄馬行船,到巧兒位在兩湖一帶的本家拜訪,待一行人來到江北永寧談生意時,前後都過了快兩個月。

她在城中游逛時見「捻花堂」張貼請人的告示,還供食、供宿,每個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紅,當下就決定試試。

她留在永寧,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請人有個條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綁來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們見李流玉病得嚴重,見不得姑娘家顛沛流離,才勉為其難在「捻花堂」大後院也撥了間房給江寒波棲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個被當成三個來用,要是堂外有什麼粗重活兒,絕對叫上他,有什麼好吃的,肯定他最後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們笑著對她透露——

「咱們這兒的‘捻花堂’盡避大,也只是江北總鋪,真正的本鋪設在江南,但‘捻花堂’背後尚有個大靠山,說白了,咱們全是江南‘飛霞樓’出來的。‘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捻花堂’當然跟隨……」

「……‘飛霞樓’常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樓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飛霞樓’在道上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寬,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過樓主不常來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貨走得很勤,十天半個月便能瞧她上門。阿實,往後得空,也帶你過江回‘飛霞樓’玩玩,樓內‘好風景’難得一見,你見了,絕對受益匪淺。」

之後不久,她便見到花三花詠夜了。

三姑娘年紀與她相若,模樣嬌媚卻不失英氣,當時花三身邊還跟著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輕漢子,那人高大陰沉,性子很怪,安靜到教人發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對兒的。

再有,她在那當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們提起「飛霞樓」,為何說到最後要笑得那般曖昧,後來才知,江南「飛霞樓」之所以聲名大噪,是因靠著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攢了錢之後再開貨行、開茶館、飯館等等鋪子,替眾女們謀了好幾條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問明白什麼是「玉房秘術」後,「捻花堂」里的女人們笑得更是前俯後仰,邊笑邊說,她則听得面河邡赤,頭頂心都要冒煙。

「阿實妹妹嘗過那銷魂滋味嗎?」

她被問得僵口不能言語。

一怔神,神魂飛掠,仿佛鼻間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涼的北冥月夜下,她緊緊擁抱那個男人,也緊緊被他所抱。

她嘗過那神迷魂銷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為當中有情,到頭卻如幻影。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系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罷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舍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捻花堂」里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于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里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于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佔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淒情啊,卻也自覺瀟灑,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嘆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簾子來到前頭店鋪。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托盤,托盤上干干淨淨擺著一杯甫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余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托盤遞回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于欣賞英俊鮑子、斯文相公也是興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苞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月復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髒六腑幾要移位!

懊、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懊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發簡單地縛于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月兌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懊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丑。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托盤端得穩穩,「捻花堂」里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听不見,只余心跳,從胸房沖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贊聲好!懊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卑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鋪後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懊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甫動,一只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芳遠香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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