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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君魂 第六章

作者︰尉菁

蚌蘭讓人給放了出來,她首先要見的就是都兒喜。

為什麼我會無罪釋放?你做了什麼——忽蘭在紙帛上寫著她的疑惑,一雙清亮的眼眸直直地望向都兒喜。

都兒喜回避了那樣的目光,避開忽蘭的詢問。

突然,忽蘭明白了,格格為了她,成了薩爾端康的人。

為什麼這麼做?我說過這一切由我扛的;我不怕嚴刑拷打,我不怕戰前通敵的罪名,我不怕……

都兒喜霍然握住蚌蘭振筆直書的手,開口道︰「你不怕,但是我怕!怕你遭受嚴刑拷打之苦,怕你戰前通敵的罪名真定了下來,你會處以死刑。

「在阿爾坦死了之後,我原以為我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了。但是當我听到你為了守口,竟然毒啞了自己。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活著的人比死的人還重要。」

所以……你成了薩爾端康的人——格格為了她,做了她不願意的事。格格知不知道她這樣做,比賜她死還讓她覺得難受。

榜格一向比任何人都來得心軟,看別人為她受苦,她只會比那個人更難過;原來她的付出,竟成了格格的負擔。既是如此,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蚌蘭擱下了手中的紙筆,目光堅強而溫煦,她咧著嘴,展了笑,以無聲的口語,說了句︰格格,請多保重。而後,她便轉身離去。

都兒喜見她的反應心頭一顫,有了不好的預感。

「忽蘭!」都兒喜掀了帳簾,追了出去。

投想到她追出去,見到的竟是忽蘭縱身跳下古列延外的護城河。

「忽蘭——」都兒喜拉著裙擺,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

「都兒喜,你做什麼!?薩爾端康從都兒喜的後頭抱住她的腰,方才就差那麼一步,她就要跌進土拉河里了。

都兒喜回神一轉頭,看到了薩爾端康。那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淚水在這一刻全涌了出來。她扯著薩爾端康的衣襟,宣泄她的淚、她的恐慌。「忽蘭她跳河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薩爾端康從來沒見過這麼脆弱的都兒喜,他移眼,望著水流湍急的河面,二話不說地便跳下河找尋忽蘭的身影。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薩爾端康才撈起在河中載浮載沉的忽蘭——

面容慘白的忽蘭嘴角掛著朵笑,神情安詳。

都兒喜跪在忽蘭的身畔,手顫顫地撫向忽蘭的臉,而觸手所及的只是一片冰涼。

蚌蘭……

都兒喜將忽蘭的身子拉起,納入懷里緊緊地抱住,並用面頰蹭著忽蘭冰冷的臉。她失神地喃喃自語著︰「放心,我會很快就下去跟你作伴,你跟阿爾坦要等我……」

蚌蘭死後,都兒喜的眼中沒有淚,她只是成天呆坐。

一雙空洞的眼、一襲雪白的襯衣、一個魂不守舍的軀體。

薩爾端康沉沉地嘆了口氣。

她這是在折磨他,用凌虐自己的方式來讓他不好過。

都兒喜,他該拿她怎麼辦!

他的長嘆喚她回神,都兒喜眼眸移向薩爾端康,她細細地端睨他——那樣冷峻起稜的面容、飛揚跋扈的眉宇,卻將她的生活打入了地獄。

「為什麼!為什麼找上我?」她喃喃的問。「我只是想平平凡凡地過日子,只想跟阿爾坦放馬、牧羊,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但……阿爾坦走了,忽蘭死了……究竟是為了什麼!」都兒喜眉間打了褶,她真的不解。

瀕然,都兒喜昂臉,目光定在薩爾端康的臉上。

從不兒罕山上他的身負重傷、古列延他的狂妄霸氣到不兒罕虎口樓門前,他的溫柔多情……過往的一切都在都兒喜腦中飛掠而過。

「如果沒有你,那我們會生活得如同我們所想像,平靜而無波。」她的口吻里幽幽地藏著一絲絲的怨懟。

「所有的事,全是我的錯。我願意承擔起一切的罪名,但、都兒喜,你別用這種方式凌虐我。」見她不吃、不喝,連眼淚都不流的,就只是呆坐的模樣會讓他怕。

怕自己猜不透她的思想時的恐慌,更怕她會困死了自己。

「都兒喜,你若想哭就哭出來。」別悶下所有的痛楚,逕是往心里頭擱!

都兒喜側著頭,皺著眉,看向薩爾端康的胸口。

久久,她回過神,抬頭問薩爾端康。「當初,你讓大刀劃了道刀口子,那時候……你痛不痛?」

她的話,薩爾端康不懂。

都兒喜走近薩爾端康身邊,抬起手擱在他的心口。「我是說,你的心,痛不痛?」

「不痛。」他回答了。

她看他,喃喃重復︰「不痛!」

「對,不痛。」只是看她這樣,他的心真的很難受。「都兒喜。」他伸手攬她入懷。

她乖順地讓他抱著。

忱在他胸前,聆听他的心跳。都兒喜像是自言自語地低喃著︰「那阿爾坦應該也不會痛。」

听到阿爾坦的名,薩爾端康背脊一凜。

都兒喜渾然無知他的僵硬,只是繼續低語著︰「可是忽蘭不同;忽蘭死的時候,應該很痛的。她以為我背叛了阿爾坦、背叛了她……不!蚌蘭不明白,我不是背叛,我只是想救她,想救她啊……」

「我明白,我明白。」薩爾端康怕她陷進自責里爬不出來,是以拚命地哄都兒喜。

都兒喜推開了他的懷抱,用力地搖頭。

「不…你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明白,你不會那樣逼迫我去正視你的感情。」她神情迷蒙地繼續道︰「忽蘭會義無反顧地往河里跳,是因為她已經萬念俱灰了,死已不是最不能承受的事,繼續活著面對一切才是難事……」

她的話驚醒了薩爾端康,莫非都兒喜她——

薩爾端康從震驚中走出,回神才想阻止都兒喜;而她卻早在他回過神之前,已取下帳幕高掛的飾劍。

劍抽離了劍鞘,刺進了都兒喜的血肉之身——

都兒喜軟了身子,薩爾端康箭步奔去,將她往下癱的身子接在懷里。「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他抱著她,嘶吼出他的創傷。

為什麼在他做了這麼多之後,她仍舊走上絕路,仍舊恨了他!

都兒喜不想看見他的難過,不想看見剛強的他為她掉眼淚,心里對他仍有不舍的,但她別無選擇,她將頭別開,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那一刻……

「怎麼樣,可不可以治?劍能不能拔出來?」薩爾端康雙手緊緊握著都兒喜漸漸發涼的手,心急地追問御用大夫。

大夫無能為力地搖頭。「傷口刺得太深,且傷及內髒,劍一拔出,鮮血便會像泉水般涌出。一個身強體健的大男人都未必能挺得住,更遑論像格格這樣嬌貴的弱女子了。」

這也就是說——都兒喜沒希望了是嗎?

薩爾端康掉開眼,望向氈毯上虛弱躺著的都兒喜。

她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鮮血還不斷地往外流……

薩爾端康將手按在傷口上,試著止血。

辮迷中的都兒喜皺了眉峰,痛得低吟出聲,然而薩爾端康的手就那麼僵著按著,他焦急地狂喊︰「快想辦法讓都幾喜的血不再繼續往外流。」

「臣會盡力,但……」大夫想說這是不可能。

「沒有但是!」薩爾端康赤紅著雙眼,眼中水光浮動,他就那樣直直地盯著都兒喜昏迷的睡容。

他只要都兒喜活著,他不許她就這麼走了……

都兒喜勉強地睜開眼,而在她跟前恍恍惚惚浮現的是——薩爾端康!

她看見他在對她笑,還問她︰「餓不餓?」

她虛弱得沒辦法開口,只能看他——就只是看他。

薩爾端康扯了一抹極難看的笑,勸她︰「多少吃點好不好!吃了,才會有體力……」

他喚人端來了用鮮魚、牛肉熬成的粥水,以口喂食都兒喜。

都兒喜沒開口,任由他嘴里的食物到她唇邊,又溢出——

薩爾端康試了幾次,都是這樣的狀況。這時,他才明白,都兒喜拒絕他的喂食,拒絕繼續活下去。

他拿了塊絲絹擦拭她溢出的粥水,深吸了口氣,薩爾端康緩緩地開口︰「你得活下去,因為唯有你活著,才可以繼續折磨我。而折磨我,讓我不好受,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既是如此,你怎能不好起來!」

見她目光閃動,薩爾端康才舒展眉宇,一掃憂心。

他又將粥水含進嘴里,俯身欺向都兒喜的唇,借著吻將粥水傳進都兒喜的口中。

這一次,都兒喜開口咽下了;而薩爾端康笑了。

只要她能活著,即使她利用他、恨他、折磨他,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她好好的。

薩爾端康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都兒喜覺得天下雨了。

雨一滴二滴在她臉上;熱熱的、咸咸的;像是……像是,天在哭。

「她在折磨大汗。」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感情的事,是前世欠的債,我們只能說這是大汗前世欠了都兒喜格格的,所以這一生得受這樣的情殤。」

「可以不必要的不是嗎?」霍而沁說出他的感覺。

赤兀揚有個壞的預感。「霍而沁,你別再插手管這檔于事了,大汗的事,他自會處理。更何況這事牽扯到都兒喜格格,咱們就更難插手了。」光看這幾天,大汗對格格的態度,就可以清楚的知道大汗豁出去地在愛格格。

「就讓這事情順其自然下去吧,霍而沁,我們管不起大汗與格格的感情。」

「是管不起,但,如果早晚都得失去,都得心痛,那麼為什麼不早一點結束,省去這一段折磨人心的日子。」

「是不是折磨只有大汗自己最清楚。你怎麼曉得大汗這麼守著格格,不是一種幸福?」

是嗎?是一種幸福嗎?

瀕而沁看著薩爾端康跪在都兒喜的身邊,一口一口的喂食、喂藥……大汗無視于自己的疲憊,眼里就只有都兒喜格格。真不敢相信,跟前這個為情所困,模樣狼狽的人,會是那個曾經擁有雄心壯志,決定一統江山的大英雄嗎?

瀕而沁發現他們的大汗變了。自從他的生命中介入了一個都兒喜格格之後,大汗變得不再剛強,都兒喜格格的喜怒哀樂牽動了大汗所有的情緒,這不是個好現象,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以目前的現況看來,都兒喜格格遲早都會死,現在只是拖著,只是苟延著生命……大汗終將會失去他的所愛;既是如此,那麼——

瀕而沁乘他們大汗不在時,潛進了都兒喜的帳子里,立在都兒喜的跟前。

都兒喜仍舊閉著眼,只是覺察出身旁有了人。她知道那不是薩爾端康,因為薩爾端康怕驚擾了她,腳步總是踩得很輕。

薩爾端康不明白她閉著眼不是昏迷、不是沉睡,她只是不想睜開眼與他相對。

每見一次他的面,阿爾坦與忽蘭的死狀便會浮現在她腦中,像是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薩爾端康是罪魁禍首。

「格格。」霍而沁喚她。

都兒喜掀開了眼瞼,望著卓立在她跟前的偉岸男子。

看著都兒喜清澄的目光,他即將要說出口的話卻結在喉嚨里。赤兀揚日前的話又撞了進來,還記得當時赤兀揚說過。或許就這麼守著格格,便是大汗的幸福。

如果這樣也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幸福,由此可見大汗愛格格之深。那格格又怎麼忍心見大汗陷于這樣的「幸福」之中?

深吸了口氣,霍而沁說了個故事。

「八年前,大汗赤手空拳打天下,那一次大汗領著察哈爾部北征科爾沁;以一敵十,察哈爾有一度被逼入了絕境。大汗為了取勝,想夜襲敵營,直取成吉思汗的命。那時戰區隔著斡難河,大汗在河里足足泡了七天七夜,最後才取得機會。那一次泡在河水七天七夜的經驗讓大汗在往後征戰總是避開水路。我們為人部屬的不能明白大汗在那段日子吃了什麼苦,只知道八年來,大汗不曾踫過水。

「格格,為了你,大汗不顧以往心結,二話不說的跳進土拉河里。為了你,他不顧自身安危,單槍匹馬的前去努爾哈赤營區。為了你,他將自己逼進了死角中——

「格格,是報復也該停手了。」

是報復也該停手了。

瀕而沁的話一直盤旋在都兒喜的腦中,縈繞不去。那句話,是真的打進她的心坎里了?

她思索過,她這些日子苟延著性命,究竟是為了什麼?

答案浮顯而出,的確就是霍而沁口中的報復。

她的確就是在用她的生不如死來折磨薩爾端康。薩爾端康早明白,也默許的;只是——

都兒喜調眼,看著那個馳騁沙場的大男人現在卻在吹涼她的粥水,那小心翼翼的謹慎模樣弄濕了她的眼眶。

是報復也該停手了。這一次是都兒喜在對自個兒說。她不該讓恨延續下去,是該還給薩爾端康一個自由身。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連開口說話都不行的都兒喜竟有力量提起手,拔出插在她身上的劍。

正背對著都兒喜吹涼粥水的薩爾端康莫來由的心里一顫,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猛回頭,落進他眼里的竟是——

都兒喜拔出劍、血水像泉涌般地噴出……

「都兒喜!」他狂吼奔向前,跪倒在她身畔,大掌立刻復在她傷口為她止血,且一面吼人來。

「沒用的。」她虛弱的吐出一句。

是回光返照吧,此刻她的精神竟比日前好多了。

「我放你自由,你放我走。」這一生、這一世,他們倆就此扯平,誰也不再虧欠誰。「好嗎!」她問他。

他搖頭。「不好,不好、千個、萬個不好;我不想扯平,我不要自由,我只要你,只要你,都兒喜。」

「不要這麼傻、這麼脆弱,這不像是你。」在她的印象中,他該是狂狷、該是不近情理,且是剛強、打下倒的。

「活下來,活下來,只要你挺得過這一關,我允許你所有的事,稱你心、如你意,我說過的,你想取我的命,我都能給你。但,都兒喜,別走。」他的生命承受不起失去她時的痛苦。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以為這樣就能強留下她。

都兒喜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朵虛弱的笑。「有些事是不能听從人願的;在阿爾坦、忽蘭相繼離世之後,都兒喜便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是我將他們兩個扯進來,讓他們蒙受早夭之劫。」她斷斷續續地說完。

「你怪我不該愛你!」他赤紅的雙眼浮著水光在閃動。

「是怪過——」但卻在稍早拔劍、結束自己生命時,便原諒了。她轉臉看他,頭一回真正的看他——用眼看,也用心去看。

看這個塞北英豪為了她,面容憔悴,髭須橫生。

「扶我起來。」她伸出手,讓他握上。

薩爾端康扶著她坐,她卻叫他。「能不能幫我拿木篦來?」她躺在他懷里,對著他笑。「讓我為你梳發。」這是她唯一能還他的。

薩爾端康愣在原地,就只是看她。

「你說過你會應允我所有的事,你忘了嗎?」

沒忘,他應允她的事,他一件也沒忘,只是——此時此刻他只想抱著她……

然而他卻拗不過她的懇求,站起身,替她拿了木篦來。

都兒喜將身子靠著帳幕,手執木篦,解開他的發,順著發端而下,梳齊。

薩爾端康坐得筆面,感受都兒喜冰涼的手在他發問穿梭……直到她的動作停了……木篦掉地……

薩爾端康肅穆的臉罩上一層悲淒,他就那麼背對著,不願回頭。

在帳內守著的大夫、霍而沁、赤兀揚雙膝一曲,全跪了下去。

都兒喜格格,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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