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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蘭色氛氳 第四章

作者︰沈亞

愛在烽火蔓延時

涓淙流水入了他的夢,滴滴答答地,像雨;也像海浪拍打著他的夢。

藍色的海洋……

「給我一間像海的房子,然後讓我把你的影子鎖在里面,像海的聲音、海的影子。」

那是他說過的話。當這屋子還是黑白分明,充滿了冰冷的金屬味時,他擁著她,鼻息間,淨是她柔軟的香氣,輕輕地,他嚙著她小巧的耳珠,輕輕地說著。

于是,她穿著寬大的白襯衫,在雪白的牆上畫出一波一波水藍波浪,深深淺淺的藍,最深的那道藍影便是她……她的聲音,她的影子。

無涯的海,原來囚禁的不是昔日作畫的女子,而是他;像一片無法回頭、沒有盡頭的海洋宇宙,迷惑了他無助的靈魂、脆弱的愛情。

滴滴答答……海妖的歌聲啊,教人迷失方向。

涓淙流水入了他的夢——他唰地睜開了眼楮!

「蕪薏!」連滾帶爬地,他沖到浴間前,霧般玻璃模糊了他的視線。「蕪薏!」

玻璃門打開,她緩緩走了出來。毫無瑕疵的胴體一覽無遺地呈現在他眼前,美得像是天神的雕刻;晶瑩水珠混雜著的香氣,輕輕一動,便似珍珠無聲抖落……

他驚喟聲!「你……怎麼來了?」

濕潤的發,仿佛發亮的烏緞,款擺著天真無邪,卻又風情無限的冶艷姿態;她淡淡微笑,微嫣雙頰透著嬰兒般的女敕紅。

「你是我丈夫,來看你也是應該的。」她回答,仰望他的神態仿佛他才是一絲不掛的人。

咬緊牙關,姬月良將猛然轉身走回大廳︰「這個地方是我私人的休息所,我不想任何人打擾!」

櫻冢小夜子不以為忤地跟著他走回大廳,自然得仿佛早已是這個地方的主人。她輕巧地爬上大床,抱著柔軟的大墊子欣賞屋內的布置。

「這里設計得很美,莫小姐果然是個品味極高的女人。」

被刺痛似的,姬月冷哼一聲在落地窗前站定。「你來與我討論我的前任女友?小夜子,幾時你也變得如此庸俗不堪了?」

她輕巧地笑,脆脆的聲音與蕪薏那麼不同。這更令他惱怒!這女人光明正大侵入他的生活,而她甚至不肯略微迎合他的喜好。

「我們的婚姻不過是一場政治游戲,你非要如此認真嗎?」

姬月良將唰地轉身。

她像個妖精!如此撩動人心,如此天真無邪,卻又如此……美得如此可惡可恨!

他沖到她面前,以一個絕對強勢的姿態壓倒她!

而他立刻發現自己犯的是多麼致命的錯誤!

她根本不怕他!

相反的,她正以某種奇異的平靜注視著他,不帶任何情緒;在她的眼中,他甚至不是個男人。

他想勒死她!因為心底那種他根本不願意面對與承認的該死感情!

「你最好別逼我!」他咬牙切齒地迸出話來。

「我用不著逼你,是你自己逼你自己。」小夜子平淡地回答︰「這不過是游戲,你早晚要認清這一點。」

「我現在就可以佔有你,讓你知道你所謂的‘游戲’,其實有多真實!」

「那也是早晚的事,我並不排斥懷有繼承人。」

姬月良將猛然起身,以可怕的眼神注視著她︰「你……真不是人……」

「錯了。」櫻冢小夜子緩緩起身,若無其事地輕揉自已被捏紅的手腕。那縴細的骨架幾乎一捏就碎,女敕白的肌膚上泛起的紅印子可以教任何男人瘋狂。

他得緊緊握緊雙拳才能制止自己體內賁張的原始——他該要征服,而不是成為奴隸!

她抬起眼,清澈的眼像一面鏡子——一面冷冷訴說實情的明鏡。

「我是人,一個比誰都懂游戲規則的人;而你,則是失去了規則,注定要淪為道具的棋子。」

「我、絕、不、會、任、由、你、擺、布、的!」

「你會的。」小夜子微笑起身來到他面前。溫柔地,像個孩子似的輕輕擁住他,感受他強遏的顫抖!

在他耳邊,她細細地喃道︰「你一定會的……等我把莫小姐送回你身邊,你就會知道,你……姬月良將……也不過是個男人而已。」

那是一幅「聖嬰圖」,作者佚名,但經過嚴謹的考察後,他們相信那是十三世紀藝術大師喬托的作品;假使眼前這幅破舊的畫作真的是喬托的作品,那麼其價值根本無法衡量,不但有資格成為東京美術館的鎮館之寶,再有資格令全東京引以為傲。

事實上喬托流落在外的作品非常稀少,想見到她不朽的作品,除了親臨阿列納教堂之外,幾乎別無它法。

即使已經過了將近八百年的時間,站在「聖嬰圖」前,持著畫中聖嬰那專注凝望空中天使的眼楮,仍令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悸動!

虛擬實境在現代已經不甚稀奇,使用透視法作畫也幾乎連幼稚園小阿都能輕易做到;但在八百年前,一切畫作都還是平面的時候,喬托卻已經開始仔細研究「透視法」,在他的畫作中使用了虛擬技術。

喬托不僅開拓了當時人們的視野,更是文藝復興繪畫的宗師,其影響力無遠弗屆,一直到現在都還左右著各種虛擬技術的發展。

「你認為呢?」老教授壓抑著興奮問道。

杯作損壞的程度非常嚴重,不僅畫作破爛不堪、色彩嚴重剝落,連畫中主角「聖嬰」的下半身也幾乎因為歲月的侵蝕而殘缺不全。

莫蕪薏站在畫前沉思了十分鐘,良久之後還是無法決定地嘆口氣︰「實在很難判斷,盡避各方面筆觸都有喬托的痕跡……」

「但也很有可能只是當時的人模仿他而畫的作品?」

「的確……」

美術館的典藏室中聚集了十多位當代首屈一指的學者。他們討論這幅畫已經超過三個月,連科學鑒定法也已經使用過,確定畫布與油彩的確來自八百年前,但仍然沒人敢斷言這幅畫的真正畫家究竟是不是喬托本人。

「雖然無法確定這幅畫的出處,但是館方仍然決定修復這幅畫。」西方古畫單位的負責人如此說道︰「將古畫原型重建的工作就交由本田教授的小組負責……」

藤子教授的臉上出現震愕神情!

喬托時代的畫作,算起來全日本比他了解的絕對找不出第二人選;而原型重建對修復古畫而言,更是絲毫不能有誤的重要步驟,他們怎麼能這樣蔑視他的存在?

「後面修復的工作則由藤子教授的小組負責。」

「可是……」

「六個月後就是開館紀念日,也是一年一度的東京世界藝術節,希望屆時已經能看到完整的作品。謝謝大家今天來開會,這個會議到此結束。」負責人草草結束了會議,根本沒打算听其他人的意見。

十多位研究者,幾家歡樂幾家愁!本田小組一直居于藤子小組之下,現在終于吐氣揚眉,其開心自然不在話下;而藤子教授一直渴望的機會卻與他錯身而過……

「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教授才是真正了解喬托的人,為什麼重建的工作要交給本田那些人去做?他們懂個鬼!」追隨藤子教授多年的助教原木二十萬分不服氣。這份工作整個小組的人都非常期待,誰知道竟會落到別人手中,他愈想愈火大,忍不住吐了一串穢語,以宣泄滿肚子的怒氣。

「別說了……」老教授嘆口氣,眉宇間有掩不住的失落。「至于他們還願意讓我們做修復的工作,那也是非常重要的,重建原型只是紙上談兵,修復才是真正的挑戰。」他勉強笑了笑。「你們先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來……」

等老教授離開,小組里另一個助理百合子立刻狠狠地踹了原木一腳︰「多嘴!這些事還用得著你說?你看不出來教授有多難過嗎?」

原木抱著腿喊疼,但嘴上卻還是不肯服輸︰「就是看得出來才生氣!本田那家伙懂個屁!那幅畫到後來一定會被他給搞得四不像,最恨的就是明知道四不像,你還不是一樣得把它畫它。」

百合子火大地瞪他︰「所以叫你住嘴!弄得教授更難過了,真是個笨蛋!」

莫蕪薏沉默地听著他們的爭執,想到老教授剛剛離開時那沮喪失望的背景……「與你合作,說不定真能在有生之年做幾件值得驕傲的事……」

教授的聲音里,隱藏著一股渴望……那是一個學者畢生的理想吧。

一輩子……有人的一輩子指的是七十年,有人的只有三十年,教授剩多久?漫長的等待,竟轉眼成空!

「嘿!」百合子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學妹,你在想些什麼?怎麼不說話?這三年來,教授說的是你、贊的是你、罵的也是你,現在你終于出現了,可讓我跟原木開心極了呢!」

「是啊,看你想得出神,到底想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轉了話題,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莫蕪薏仍然沒放棄思考,看著牆上「聖嬰圖」的幻燈片,她輕輕開口︰「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喬托,我會怎麼畫?」

「我真是跟錯主子了……」抱著沉重的垃圾筒,他喃喃自語地念著。垃圾筒里全是旅館里扔出來的穢物,還有餐廳里吃剩的食物,混雜在一起之後,其味道只能用「恐怖」兩個字來形容!

「這算什麼考驗?根本就是摧殘……」

必頭看看飯店後門,寒澤正盡心盡力搬出其它垃圾筒。怪怪,堂堂一棟五星級飯店,竟然只有兩個人處理垃圾,從早到晚,搬到死也搬不完!

他為什麼還是那麼認真?不過是做做樣子,有哪家企業社的主管真的得從垃圾搬運工做起?老太婆擺明了耍他,他干嘛還這麼認真呢?

「左衛門。」

扁听聲音已經教他火氣立刻上揚!陰陰地抬起頭,果然看到另一個「左衛門」站在他面前。

「你來做什麼?看我笑話?」

月兌下劍道服後,她看起來活月兌月兌是個清秀佳人——表面上。實際上,誰都看得出這家伙沒心沒肝沒肺,根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絲毫不顧念手足之情的女魔頭。

「這身衣服還不賴嘛!」他冷笑著譏諷︰「看起來人模人樣的。」

她一點也不在意似的走到他面前,飽含興味的眼神比什麼言語都更讓他覺得受到侮辱!

「看什麼熱鬧?沒事滾離我離一點!」

「我倒認為現在的樣子比較適合你……平時總不男不女……」

「住嘴!煩死人!」抱著垃圾筒,他火大地甩開她,逕自走向小暗巷前的垃圾集中地。「全是女魔頭!」

「老夫人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我也沒打算告訴你。」她居然微微一笑,眼神轉向不遠處的寒澤織真。「他看起來比你適應多了。」

「是啊!般不好我跟的根本就是個天生的垃圾主人,這樣你可高興了?」

「我不是來跟你斗嘴的。」

「哼!」空垃圾筒的味道還是一樣可怕!他忿忿不平地往回走。

她看看手表,突然開口︰「時間差不多了,你想不想去解救你的夢中情人?」

他愣了一下。

「別忘了我們是兄妹,你心里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嗎?」她淡然微笑︰「再過十分鐘,移民司的官員會去天橋逮她,你去不去?」

「你怎麼知道?」

「春之左衛門去通報的!」

「真該死!」他立刻扔下垃圾筒,往暗巷的另一個方向猛沖。

「你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要是領班知道了,你會連累寒澤少爺喲!」冬之左衛門微笑著在他身後大喊。

「更該死了!我知道——」話聲未落,人影已經完全消失。

她好笑地凝視了暗巷幾秒鐘,深吸口氣後,面容再度轉為空白。遠遠的,寒澤織真正往她的方向走來。

垃圾的臭味真的很令人作嘔!什麼樣的力量可以教他這樣忍氣吞聲?

愛澤在離她一段距離前停下腳步,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輕輕地在心里嘆口氣……一絲遺憾,像落葉飄進平靜的水中,蕩出無聲波紋。

「老夫人要你下班之後去見她。」

愛澤織真默默點頭,表示了解。

望著那張俊美的面孔,她仿似想說些什麼,但又能說什麼?半晌之後她終于還是放棄,靜靜轉身消失在暗巷之中。

愛澤織真沒注意到她的離去,他倒掉了手中抱的垃圾,然後一如過去一星期來他所做的——低子,仔細地檢查那些垃圾。

悠揚的歌聲從天橋上飄送開來,略帶滄桑的嗓音唱起與戀人分離的傷感情歌特別令人動容。

來往的過客廳著听著,總是爽快地留下一些硬幣;數量雖然不多,卻代表了每一份欣賞這歌聲的心意。

她有點累了。這陣子天氣變得好涼,而她跟蕪薏都沒能從被拆掉的房子里將冬衣解救出來,以她的收入,她實在舍不得花錢去買衣服。

下班的人潮漸漸少了,她唱完一曲,正要蹲下來檢查今天的成果時,卻看到狐狸正沖上天橋。

那慌張的模樣令她立刻神經緊繃,想也不想地,她扔下那些錢跟吉他,轉身拔腿就跑!

憊沒沖到天橋的另一頭,狐狸已經趕上她,不由分說地拖住她的手,沒命地拔腿狂奔,而身後警哨的聲音也在此時尖銳地響了起來!

「快快快!他們是移民司的人,可不是抓流動攤販的普通警察!」

其實用不著他提醒,她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猛冒金星。

沖下天橋,狐狸立刻拉著她往人群多的地方沖,後面的警察追得了急,但他們的動作更快,狐狸猶如識途老馬,三轉兩轉的終于甩掉那些警察。兩個人鑽進繁華大街旁的不知名小巷,靠在牆上喘得說不出話來!

整整過了三分鐘她才呼出一口長氣,勉強開口︰「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

包狸從巷口探了探,確定對方沒追過來之後才回答︰「當然有特殊管道啦!要不然哪有資格叫‘狐狸’?」

阿朗無力地攤在地上︰「謝謝你……該死的!我的吉他……哎!連今天賺的錢也沒了……」

包狸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還好啦!總算逃掉了,總比被驅逐出境好一點吧?」

她無言,想到還要再花錢去買把吉他就教她欲哭無淚……她如此無能,怎麼可能負擔得起照顧蕪薏的責任?一股強烈的無力感緊緊攫住她,讓她沮喪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喂,只不過一把吉他而已,沒必要這種表情吧?」

阿朗低頭不語,半晌後才無言地嘆口氣。回過頭看狐狸那一身飯店侍應生的打扮,鼻尖聞到一股垃圾臭味。「你……」

一看她的眼神,狐狸立刻驚跳起來︰「糗了!跋不回去可就麻煩大了。」

「趕回去哪里?」

「我把寒澤丟在那里呢!要被領班發現,這一個星期可都白忍啦!」話沒說完,他又是一溜煙拔腿狂奔。連頭上的帽子掉了也顧不得撿,沒兩下又是跑得不見人影。

阿朗莫名其妙地撿起地上髒兮兮的帽子,上面用紅線繡著「大和飯店」幾個字。

大和飯店?她蹙著眉,不知道像寒澤織真那樣的貴公子跑到飯店里去做什麼?狐狸又為什麼那身髒兮兮的打扮?但是想到狐狸居然拋下寒澤織真,拼了命趕來知會她,她心里仍是暖暖的。

想起狐狸那一身侍應生男子打扮,雖不似女子時那般嬌媚動人,倒也很有幾分俊美男子的爽朗。

嘆口氣,她將帽子放進口袋里,握著僅剩的幾張紙鈔。

憊是想想買些什麼消夜給蕪薏吃吧,近來她又消瘦不少……每每想起,總是教她忍不住一陣心疼啊!

三個星期過去了,從他開口要求取必繼承權以來,這三個星期他也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每天在飯店里擔任垃圾清除的工作,晚上還要接受冬之左衛門無情的劍道考驗,三個星期過去,他的皮膚黑了、雙手嚴重紅腫,身上也不時散發著垃圾的惡臭,但看上去他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相反的,他的眼神更加清朗,腰桿也挺得更直!

「你學到些什麼?」老婦人淡淡問道。

愛澤織真很認真地思索了三秒鐘才回答︰「飯店餐廳里西餐的主廚應該換了;水果供應商的品質也不太好。旅館部六到九樓的樓層經理非常盡責;十三樓的經理卻做得很馬虎。」

「哦?」老婦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十分高興。只見她淺淺啜口香茗,口氣平淡地問︰「理由呢?」

「從餐廳里送出來的垃圾里,牛排跟魚排的數量最多,而且往往只吃了一半,可見得不合顧客的胃口;水果也有類似的情況。六到九樓送下來的垃圾非常多,而且都經過詳細分類;十三樓則正好相反。」

玩具端坐在旁邊的夏之左衛門听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寒澤鎮日翻找垃圾竟然還有這一番道理在。幸好老夫人問的不是他,否則只怕他連垃圾里有些什麼也答不出來。

「還不錯。」老夫人淡淡點個頭。「從明天開始,你們到正門去工作吧。」

愛澤織真心里很高興,但表面上卻沒有露出半點表情;他只是恭敬地伏子回答︰「知道了。」

「下去吧!冬之左衛門正在武道場等著你。」

「是。」

愛澤織真與夏之左衛門恭敬地行個禮之後退了出去。老婦人凝望著孫兒的背影,臉上不由得微微露出滿意的笑容……

「太祖母。」

「你出來吧。」

側邊另一道紙門無聲張開,櫻冢小夜子悄然坐在紙門內。「想來太祖母對表哥的表現一定很滿意了。」

老婦人沒有答話。愛情的力量原就不容小覷,但寒澤織真的表現也的確出人意表!他果然擁有成為領袖的潛質,只是不知道那樣的潛力究竟能發揮到什麼程度?

「如果表哥能通過太祖母所有的考驗,太祖母真的答應讓他與莫小姐在一起嗎?」

「我還沒有想得那麼遠。」

小夜子望著老婦人的側影。看她氣定神閑的模樣。她當然知道老婦人不是沒有考慮,只不過不願意對她明說而已。

「你與良將相處得如何?」

櫻冢小夜子微微一笑,「還可以,多謝太祖母關心。」

老婦人淡淡瞄了她一眼道︰「良將那孩子心思不比織真,雖說你無須太過迎合,但也別把夫妻感情弄僵了,免得將來做事多所制肘。」

「小夜子明白。」

「你也回去吧。」

「太祖母,那莫小姐的事情……」

「將來你得繼承我的工作,連這點小事也不能自己作主嗎?」老婦人的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櫻冢小夜子立刻俯身伏下︰「小夜子擔心表哥……」

「哼!連心愛的女人也保護不了,還有資格繼承正統嗎?」言下之意自是讓她放手去做,就算與寒澤織真正面交鋒也無所謂了。

小夜子微微一笑。「知道了,小夜子先行告退……」

「小夜子。」老婦人突然叫住她,轉過身來,一雙銳利的眼楮盯住她。

「太祖母?」

「你的身份與眾不同,自己要懂得把持,了解嗎?」

櫻冢小夜子微微一愣,但她終究冰雪聰明,霎時已了解老婦人所指何事,臉上不由得泛起淡淡紅暈。「小夜子明白。」

老婦人這才揮揮手,示意她離開。

等櫻冢小夜子走後,原本健朗的老夫人突然吁出一口長氣,神情頓時委靡許多——

「老夫人,您的藥。」冬之左衛門不知何時來到門外,輕輕拉開紙門一角,將一杯清水與藥品推了進來。

「這個時候你不是該與織真比劍嗎?」老婦人嘆口氣,就著清水將藥丸吞下。

「寒澤少爺的劍道原本便極為高明,只不過生疏了幾年,經過這段時間的比試已足以與左衛門打成平手,左衛門沒能再幫上什麼忙了。今天起改由秋之左衛門輔助少爺學習。」

「是這樣嗎……」老婦人輕輕地揉揉胸口,不多時又吁了口氣。「小冬,你這孩子也真有孝心。」

冬之左衛門在屋外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僵!

老夫人會這麼說自然是看出她對寒澤織真的威懾了。原本她可以繼續陪他練劍,能多看他幾眼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事,現在她卻舍下這機會不要,回來守在老夫人身邊,當然是很有孝心了。

冬之左衛門不知如何反應,只能低頭不語,心里卻十分欽佩老夫人靈巧的心思。原以為自己已藏得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道卻還是瞞不過老夫人那雙玲瓏眼!

老夫人只是澀澀一笑︰「傻孩子,你自小苞在我身邊,比起小夜子還要親近幾分,你那些小心眼我又怎會看不出來?只可惜……唉……」

只可惜她與寒澤織真身份懸殊,這是她早已知道的,又怎敢痴心妄想?時代的確是變了,便有些分際卻是不能打破,也無法逾越的。

「小冬,你看那莫蕪薏如何?」

冬之左衛門輕輕回答︰「人品極好,若不是短命了些,又跟過姬月少爺,應該會是寒澤少爺擇妻的不二人選。」

「我也這麼想,只不過織真那孩子心眼死得很……」老婦人長長一嘆,終究沒說下去。「你退下吧,我沒事了。」

冬之左衛門猶豫了幾秒鐘。

「不要緊了,退下吧。」

「是。」

老婦人倚著和式桌,臉色依然蒼白。

持著自己已藏不住顫抖的手,她忍不住憂心嘆息……

她的大限已到啊!只是不把這些孩子們調理好,這家族恐怕免不了要掀起一場戰事了……她還有多少時間呢?唉……老天爺啊!請再多給她一些時間吧!

她知道會受到排擠阻撓,但沒想到這種日子會如此難熬!每逃諤短四個鐘頭過下來,竟有如四天那樣漫長……

她在美術館里得不到任何想要的資料,典藏資料室總是有人正在使用,需要查閱的資料總是有人先借走了,想看的幻燈片不是保養中,就是權限不足,不準觀看,甚至聯想借用工具也辦不到!

原本,美術館中還是有些熱心的學長學姐願意給她幫助,但從第二天開始,她突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瘟疫,仿佛連從她身邊走過都會招致天怒似的,誰都避她避得遠遠的,深恐惹禍上身。

她沮喪得想哭!這樣的待遇又豈是她這一生曾經歷過的?

一直待在教授身邊的兩個助理原木跟百合子終于受不了了。

起先反應最激烈的原木竟不聲不響地投靠了館方,突然成了主管級人物。

而百合子今天遞出了辭呈,走的時候眼角噙著淚對教授說︰「對不起……我不能賭上一生的前途……」

脆弱而禁不起考驗的人心啊,古今皆然!

現在只剩她與教授了。老教授嘴上不說,但從他急遽蒼老憔悴的容顏,她知道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有多大!

堂堂一代宗師,竟在轉眼間被人棄如敝履!這感覺誰承受得起呢?

忍了好久,只是似乎已經忍無可忍,坐在旅館前的小鮑園里,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

忍得住哽咽,卻忍不住身體劇烈顫抖——她好想放棄算了!

放棄吧!拔必為了自己而牽連那麼多人呢?

尊嚴,是活人才需要爭取的,她這行將就木的人,還爭什麼?也許明天,她連一口氣也爭不過命運,屆時又當如何?

「別哭……」

手帕送到她面前,淚眼迷蒙中,她看到寒澤織真,渾身髒兮兮的,還穿著侍應生髒兮兮的制服。

低著頭,還想假裝堅強,只是無論如何辦不到!愈是想忍,淚水愈是滂沱……

愛澤沉默地坐在她身邊,輕輕地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靠在他身上。

排山倒海而來的委屈、沮喪,所有偽裝的堅強、豁達,終是全然崩潰!

她緊緊握手成拳,撐住自己破碎的嗚咽,但怎麼也忘不了美術館里那些人的眼神,閃躲的、冷漠的、空白的、鄙笑的……人啊!為何總要互相傷害?那些眼神的殺傷力,竟比任何嘲弄都要更加傷人!

愛澤織真輕輕地擁住她,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他真想狠狠地痛毆那些膽敢傷害她的人,更恨自己竟如此無能,竟無法保護她不受其他人的惡意傷害!

破碎的哭泣揪疼了他的心,教他無所適從,教他痛楚難當!

整整過了十分鐘吧,她終于將那些不滿的情緒全部宣泄完畢,空蕩蕩的心突然覺得有些羞澀。

她緩緩離開他的肩,很不自在地低著頭拭淚。拙于言辭的寒澤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只是經過這一哭,兩人之間卻仿佛建立起某種奇特的親密感。

他有些手足無措,過了好半晌,才吶吶地問︰「好一點了嗎?」

「嗯……」坐在小鮑園冰涼的木頭椅子上,涼涼的空氣吹干她的淚,思緒終于清明。莫蕪薏勉強笑了笑︰「對不起……我真沒用……」

「別這麼說。」他悶悶地,雖然不很確定到底發生何事,但卻很能想像小夜子的手段。「如果你不開心,美術館的工作可以考慮放棄……」

「不,我不能留下教授一個人承擔苦果。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必須自己去面對它。」

這答案不需要她說,他早能猜到。寒澤嘆息一聲,注視著莫蕪薏的眼,不由得懷疑為何在這樣脆弱的外表下,卻能藏著這樣堅強的靈魂?

「你不必為我擔心,哭過之後我覺得好多了。」她也嘆口氣,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我只是不適應這種情況……」

「你沒必要適應。」他帶著些許忿怒打斷她︰「是小夜子做得太過分!」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戰爭,我不希望你介入。」莫蕪薏說道。「我說過我不需要保護。」

但他卻不能阻止自己!

愛澤織真沉默不語。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到底對不對了?依舊目前的情況,他要到何時才有能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如果太祖母要他證明一年、兩年呢?屆時蕪薏已經被小夜子整成什麼樣子?或者她受不了折磨,再度回到姬月的身邊——

想到種種可能性,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他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夜子將蕪薏逼回姬月身邊!

「Moore……」

愛澤織真與莫蕪薏同時抬頭,姬月良將不知何時靠近,他們竟一無所覺。

姬月冷冷地睨了寒澤一眼,隨即走到莫蕪薏身邊︰「對不起,我不知道發生了那麼多事,你為什麼不跟我聯絡?可知道我有多擔心?」

他臉上的憂慮看起來是那麼真實,沒有絲毫偽裝。

她也相信他的確擔心她,但望著過去愛人那張俊美高貴的臉,莫蕪薏卻只是搖搖頭,平靜地回答︰「沒有必要。」

「Moore,我知道你恨我。」姬月嘆息著開口︰「是我對不起你,但我有苦衷,而且我心里愛的始終只有你一個而已,難道你不相信我?」

莫蕪薏蹙起眉,他說的話如此千篇一律,像連續劇、像小說電影里的情節——他怎能忍受將他們之間會有過的美好感情變成一出不入流的肥皂劇?

「Moore……」

「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過去了,沒機會回頭。」她輕輕推開他的手,口氣幾乎是遺憾的︰「過去的,很美,只是不能回頭。已經變酸的牛女乃,盡再多的努力,到底是壞了,怎麼也入不了口。」

姬月良將深吸一口氣,緩緩後退。

他可以接受她哭鬧、怨恨,像個平凡女子一樣,但卻一點也不相信她竟表現得如此決絕!

「因為他?」

莫蕪薏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寒澤。事實上究竟是不是因為寒澤,她沒想過這問題,但在她的想法里,不管是為了任何理由都沒有差別。

一朵曾經美過了的花,你要說它是因為氧化了也好,因為日照而憔悴了也好,因為失去養分而枯萎了也好,又有什麼差別呢?難道找出原因便能令它活過來嗎?

已經死了的,便沒有機會回頭了,不管是怎麼死的都無所謂。

「我不相信你這麼容易見異思遷!包不相信你會如此下賤!」

愛澤織真登時一躍而起!「良將——」

「不,隨他想吧。」莫蕪薏啞然失笑,淡淡地,她拉住愛澤織真爆出青筋的手。「我們沒權利要他改變想法;他也沒權要我們解釋,公平而已。」

姬月良將錯愕地瞪著莫蕪薏!「我們?」才多久的時間?分手不過一個月,她已經有了另一個「我們」?

當初他們堅貞的愛情誓言呢!當初他們之間的濃情蜜意呢?就這樣煙消雲散永不回頭?

「我累了。」她輕嘆口氣起身。

「我送你回去。」

她看了姬月良將一眼,試圖從他身上找回過去愛人的影子,卻發現那根本是緣木求魚,是徒勞無功的事。

當他決定要娶櫻冢小夜子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感情便已經死了。

死了,沒了,消逝了,只站在過去記憶中的感情。

愛澤織真無言地走在她身邊,兩個人都沒有回頭。

如果她「回頭」了,也許他的恨會少了一點吧!

但她沒死。

如果她肯稍微假裝留戀,那麼他的恨,也許會消失也未可知。

但她還是沒有。

所有的傷心、留戀、種種怨懟,她都鎖在記憶之中,沒必要讓任何人看見——如果他能看透她的內心,他才會發現,原來在她心中的某處,埋著一個墓碑、埋著一份深沉的感情,而她曾在墓前那樣哀切的哭泣過。

只是,他沒有透視眼,所以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所以他的心中,恨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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