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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風流 第一卷 武林盟主 第4章 雨夜幽靈

作者︰古龍

點蒼弟子問的話,俞佩玉還是一句也笞覆不出,他既不能說天鋼道長是死在「謝天璧」手上,也不能說這「謝天璧」是假的,只因這「謝天璧」既然已被消滅,就變得根本不存在了。

那點蒼弟子以手按劍,怒道︰「俞公子為何不說話?」

俞佩玉嘆道︰「各位若懷疑謝大俠之失蹤與在下有任何關系,那委實是個笑話,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

點蒼弟子面色稍緩,道︰「既是如此,在此事未澄清之前,俞公子最好陪弟子等回去,只因有些事俞公子或許不願向弟子等解釋,但總可向盟主閣下解釋的。」

他語未說完,俞佩玉已變了顏色,大聲道︰「我不能回去,絕不能回去。」

點蒼弟子紛紛喝道︰「為何不能回去?」

「若沒有做虧心的事,為何不敢回去見人?」

七八人俱已躍下馬來,人人俱是劍拔弩張。

為首的點蒼弟子怒喝道︰「俞佩玉,今日假若想不回去,只怕比登天還難。」

俞佩玉滿頭大汗,隨著雨水滾滾而下,手腳卻是冰冰冷冷,突听遠處一人冷冷道︰「俞佩玉,你用不著回去。」

七八個烯簪高髻的道人,足登著白木屐,手撐著黃紙傘,自雨中奔來,赫然竟是昆侖門下。

那點蒼弟子扶劍厲聲道︰「此人縱然已在昆侖門下,但還是要隨在下等回去走一遭的,點蒼與昆侖雖然素來友好,但事關敝派掌門的生死,道兄們休怪小弟無禮。」

昆侖道人們的臉色比點蒼弟子的還要陰沉,還要可怕,那當先一人白面微須,目如利剪,盯著俞佩玉一字字道︰「你非但用不著回去,那里都不必去了。」

俞佩玉愕然退步,點蒼弟子奇道︰「此話怎講?」

白面道人慘然一笑道︰「貴派的掌門雖然不知下落,但敝派的掌門卻已……卻已……」

只听「喀嚓」一聲,他掌中傘掉落在地,傘柄已被捏得粉碎。

點蒼弟子聳然失聲道︰「天鋼道長莫非已……已仙去了?」

白面道人嘶聲道︰「家師已被人暗算,中劍身亡。」

點蒼弟子駭然道︰「真的?」

白面道人慘然道︰「貧道等方才將家師的法體收拾停當。」點蒼弟子動容道︰「天鋼道長內外功俱已爐火純青,五丈內飛花落葉,都瞞不過他老人家,若說他老人家竟會被人暗算,弟子等賞難置信。」

白面道人切齒道︰「暗算他老人家的,自然是一個和他老人家極為親近的人,自然是一個他老人家絕不會懷疑的人,只因他老人家再也不信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

他話未說完,無數雙眼楮都已盯在俞佩玉身上,每雙眼楮里都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

白面道人聲如裂帛大喝道︰「俞佩玉,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你說,你說。」

俞佩玉全身顫抖,道︰「他……他老人家……」

白面道人怒吼道︰「他老人家是否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以手掩面,嘶聲道︰「我沒有,絕對沒有……我死也不會動他老人家一根手指。」突听「嗖」的一聲,他腰畔長劍已被人抽了出去。

白面道人手里拿著這柄劍,劍尖不停的抖,顫抖的劍尖正指著俞佩玉,他火一般的目光也逼著俞佩玉,顫聲道︰「你說,這柄劍是否就是你弒師的凶器?」

這柄劍,的確就是殺天鋼道長的,這柄劍的主人已不再存在,這柄劍,此刻卻正在俞佩玉身上。

俞佩玉心已滴血,只有一步步往後退。

劍尖也一步步逼著他,劍雖鋒利,但這些人的目光,卻比世上仕何利劍都要鋒利十倍。

他僕地跪倒,仰首向天,熱淚滿面,狂呼道︰「天呀,天呀,你為何要如此待我,我難道真的該死麼?」

「當」的,長劍落在他身前。

白面道人一字字道︰「你已只有一條路可走,這已是你最幸運的一條路。」

不錯,這的確已是他唯一的一條路。

只因所有的一切事他都完全無法解釋,他所受的冤屈,無一是真,但卻都比「真實」還真,而「真實」反而不會有一人相信。

此刻唯一可替他作證的,只不過是紅蓮花,但紅蓮花卻又能使人相信他麼?他又拿得出什麼證據?

在平時,紅蓮幫主說出來的話固然極有份量,昆侖、點蒼兩派的弟子,也萬萬不至懷疑。

但此刻,這件事卻關系著他們掌門的生死,關系著他們門戶之慘變,甚至關系著整個武林的命運。

他們又怎會輕易相信仕何人的話,縱然這人是名震江湖的紅蓮花。

俞佩玉思前想後,只有拾起了地上的劍,他已別無選擇他突然怒揮長劍,向前直沖了過去。

昆侖、點蒼兩派的弟子紛紛驚呼,立時大亂。

但他們究竟不愧為名家子弟,驚亂之中,還是有幾人拔出了佩劍,劍光如驚虹交剪,直刺俞佩玉。

只听「當,當」幾響,這幾柄劍竟被震得飛了出去,俞佩玉滿懷悲憤俱在這一劍中宣,這一劍之威,豈是別人所能招架。

昆侖、點蒼弟子,又怎會想得到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

驚呼怒叱聲中,俞佩玉已如月兌免般沖出重圍,電光閃過,雷霆怒擊,他身形卻已遠在十丈外。

暴雨,俞佩玉放足狂奔,他已忘了一切,只想著逃,他雖不怕死,但卻絕不能含冤而死。

身後的呼喝叱吒,就像是鞭子似的在趕著他,他用盡了全身每一分潛力,迎著暴雨狂奔,雨點打在他身上、臉上,就像是一粒粒石子。

呼聲終于遠了,但他的腳卻仍不停,不過已慢了些,越來越慢,他跑著跑著,突然僕倒在地。

他掙扎著爬起,又跌倒,他眼楮似已蒙朧,大雨似已變成濃霧,他拚命揉眼楮,還是瞧不清。

遠處怎地有車聲、蹄聲?是那里來的車馬?

蒙朧中,他似乎見到有輛大車馳了過來,他掙扎著還想逃,但再跌倒,這一次跌倒後終于不起,他暈了過去。

天色,更暗了。

車聲轔轔,健馬不斷的輕嘶。

俞佩玉醒來發覺自己竟在車上,雨點敲打著車篷,宛如馬踏沙場,戰鼓頻敲,一聲聲令人腸斷。

他莫非終于還是落入了別人手中?

俞佩玉掙扎而起,天色陰暗,車中更是黝黯,一盞燈掛在篷上,隨著飄搖的風雨搖晃,但卻未燃著。

車廂四面,零亂地堆著些掃把、竹箕、鐵桶、還有一條條又粗又重的肥皂,俞佩玉再將車篷的油布掀開一些,前面車座上坐著是個衣笠帽的老人,雖然瞧不見面目,卻可瞧見他飛舞在風雨中的花白胡須。

這不過是個貧賤的老人,偶而自風雨中救起了個暈迷的少年,俞佩玉不覺長長松了口氣。

只听這老人笑道︰「俞佩玉,你醒了麼?」

俞佩玉大驚失色,聳然道︰「你,你怎會知道我名字?」

老人回過頭來,眯著眼楮笑道︰「方才我听得四面有人呼喝,說什麼「俞佩玉,你跑不了的」。我想那必定就是你了,你也終于跑了。」

他蒼老的面容上,刻滿了風霜勞苦的痕跡,那每一條皺紋,都似乎象征著他一段艱苦的歲月。

他那雙眯著的笑眼里,雖然充滿了世故的智慧,卻也滿含著慈祥的喜意。

俞佩玉垂下了頭,囁嚅著道︰「多謝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謝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個壞人模樣的,否則我不將你交給那些人才怪。」

俞佩玉黯然半晌,淒然笑道︰「許久以來,老丈你只怕是第一個說我不是壞人的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滿肚牢騷,跟我老頭子回到破屋里去喝碗又濃又熱的酸辣湯,包管你什麼牢騷都沒有了。」

提起鞭子,「的盧」一聲,趕車直去。

黃昏,風雨中的黃昏。

車馬走的仍是無人的小道,這貧賤的老人,想必是孤獨地住在這間破爛的茅屋里,但這在俞佩玉說來已覺得太好了。

他躺下來,想著那茅屋里已微微發霉的土牆,那已洗得發白的,藍布床單,那熱氣騰騰的酸辣湯。

他覺得自己已可安適地睡了。

只听老人道︰「馬兒馬兒,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認不認得?」

俞佩玉忍不住又爬起來,又掀起車篷的一角,只見前面一條石子路,被雨水沖得閃閃的發亮。

路的盡頭,竟赫然是座輝宏華麗的大院,千椽萬瓦,燈火輝煌,在這黃昏的風雨中看來,就像是王侯的宮闕。

俞佩玉吃了一驚,吶吶道︰「這,這就是老丈的家麼?」

老人頭也不回道︰「不錯。」

俞佩玉張了張嘴,卻將要說出來的話又咽下去,心里實在是充滿了驚奇,這老人莫非是喬裝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隱林下的高官,還是個掩飾行藏的大盜?他將俞佩玉帶回來,究竟是何用意?

寬大的,紫色的莊門外,蹲踞著兩只猙獰的石獅子,竹棚下,健馬歡騰,幾條勁裝佩刀的大漢,正在卸著馬鞍。

馬是誰騎來的?這在此刻雖還是無法解笞的間題,但這老人乃是武林強者,卻已全無疑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誰不是俞佩玉的仇敵。

俞佩玉手腳冰涼,怎奈全身月兌力,想走已走不了,何況他縱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遲。

車馬已進了莊院。

俞佩玉將車篷的縫留得更小,突見兩條人影自燈光輝煌的廳堂檐前箭一般竄了過來。

左面的一個,正是那目如利剪的昆侖白面道人。

俞佩玉心卻寒了,手不停的抖。

這白面道人竟攔住了馬車,道︰「老人家你一路回來,不知可瞧見個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那一個?」

白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長衫,模樣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狽。」

老人道︰「嗯,這樣的少年倒有一個。」

白面道人動容道︰「他在那里?」

老人模著胡子笑道︰「我非但瞧見了他,還將他抓回來了。」

話未說完,俞佩玉急得要量了過去。

白面道人目光更冷,瞧著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縱然狼狽,縱已無法逃遠,卻也不是你捉得回來的,老丈日後最好記住,我昆侖白鶴,素來不喜玩笑。」

霍然轉身,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嘆了口氣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來,又何必問我。」

繩一提,將馬車趕入條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總該知道,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騙到,只不過要你懂得用什麼法子騙他而已。」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俞佩玉听的,只可惜俞佩玉沒有听到,等他再度能听見時,他已在老人的屋里。

這果然是間破爛的屋子,四面的牆壁已發黑,破舊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壺,兩只破碗,還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盞瓦燈,昏黃的燈光,在風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掛在門後面,門縫里不斷地往里面漏著雨水,水一直流到角落里的竹床床腳。

俞佩玉此刻就睡在這張床上,濕透了的衣服已被月兌去了,身上雖已蓋著床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還是冷得直發抖。

老人不在屋里,俞佩玉用盡平生力氣,才掙扎著下了床,緊緊里著棉被,這棉被生像比他故宅門口的石獅子還重。

他一步一挨,挨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釘成的,他從木板縫里望出去,窗外竟是個很大很大的園子。

庭園深深,遠處雖然燈光輝煌,卻照不到這里,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來,仿佛幢幢鬼影。

俞佩玉打了個寒噤,暗問自己︰「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點孤燈,自幢幢鬼影中飄了過去,似鬼火?

俞佩玉的腿有些發軟,身子倚在窗欞上,無邊的黑暗中,竟傳來一縷淒迷縹緲的歌聲。

「人間那有光明的月夜,除非在夢里找尋。你說你見過仙靈的一笑,誰分傳出是夢是真?」

表火與歌聲卻近了,一條蒙朧的白影,手里提著盞玲瓏的小晶燈,自風雨中飄了過來。

這身影是窈窕的,濕透了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披散的長發也緊貼在身上,燈光四射,照著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燈光也照著她的眼楮,她的眼楮空洞而迷惘,卻又是絕頂的美麗,空洞加上美麗便混合成一種說不出的妖異之氣。

俞佩玉簡直不能動了。

這鬼氣森森的庭園,這幽靈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聲,門開了,俞佩玉駭極轉身,那老人衣笠帽,足踏著釘鞋,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

俞佩玉撲過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麼人?」

老人眯著眼一笑,道︰「外面那里有人?」

俞佩玉推開門瞧出去,庭園深深,夜色如墨,那有什麼人影。

那老人眯著的笑眼里,似乎帶著些嘲弄,又似乎帶著些憐憫,俞佩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顫聲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你究竟是誰?」

那老人悠悠道︰「誰?只不過是一個救了你的老頭子。」

俞佩玉怔了怔,五指一根根松開,倒退幾步,倒在一張破舊的竹椅上,滿頭冷汗,這時才流下。

那老人道︰「你累了,實在太累了,不該胡思亂想。」

俞佩玉兩只手緊緊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見……」

那老人凝注著他,道︰「你什麼也沒有瞧見,是麼?什麼也沒有瞧見。」

俞佩玉忽然覺得他眼楮里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情不自禁,垂下了頭,慘然一笑,道︰「是,我什麼都沒有瞧見。」

老人展顏笑道︰「這就對了,瞧見的越少,煩惱越少。」

他將手里提著的小兵放在俞佩玉面前桌上,道︰「現在,你喝下這碗酸辣湯,好生睡一覺,明天又是另外一個日子了,誰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玉慘笑道︰「是,無論如何今天總算過去了……」

睡夢中,俞佩玉只覺得大地越來越黑暗,整個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壓在他身上,他流汗,掙扎,申吟……

被,已全濕透了,竹床,吱吱格格的響。

他猛然睜開眼,昏燈如豆,他赫然瞧見了一雙手。

一雙蒼白的手。

這雙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玉駭然驚呼道︰「誰?你是誰?」

黝黯的燈光中,他瞧見了一頭披散的長發,一張蒼白的臉,以及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楮。

披散的長發雲一般出來,白色的人影已風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淒迷的黑暗中。

這豈非正是那雨中的幽靈?

俞佩玉一躍坐起,手撫著咽喉,不住地喘氣,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為什麼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那里去了,木窗的裂縫里,已透出灰蒙蒙的曙光,門,猶在不住搖蔽……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若真的想害他,是否早已可將他害死了,她若不想害他,又為何幽靈般潛來,幽靈般掠走?

俞佩玉的心跳得像打鼓,床邊,有一套破舊的衣服,他匆匆穿了起來,匆匆跑出了門。

晨霧,已彌漫了這荒涼的庭園。

雨已停,灰蒙蒙的園林,潮濕,清新,寒冷,令人悚栗的寒冷,冷霧卻使這荒涼的庭園有了種神秘而蒙朧的美。

俞佩玉悄悄地走在碎石路上,像是生怕踩碎大地的靜寂。

置身于這神秘的庭園中,想起方才那神秘的幽靈,他心里也不如是什麼感覺,他根本不想去想。

就在這時,鳥聲響起,先是一只,清潤婉囀,從這枝頭到那枝頭,接著另一聲響起。

然後,滿園俱是啁啾的鳥語。

就在這時,他又瞧見了她。

她仍穿著那件雪白的長袍,站在一株白楊樹下。

她抬頭凝注著樹悄,長發光亮如鏡,白袍與長發隨風而舞,在這清晨的濃霧中。

她已不再似幽靈,卻似仙子。

俞佩玉大步沖過去,生怕她又如幽靈般消失,但她仍然仰著頭,動也不動。

俞佩玉大聲道︰「喂,你……」

她這才瞧了俞佩玉一眼,美麗的眼中,充滿迷惘,這時霧已在漸漸消散,陽光照在帶露的木葉上,露珠如珍珠。

俞佩玉忽然發現,她並不是「她」。

她雖然也有白袍、長發,也有張蒼白的臉,也有雙美麗的眼楮,但她的美卻是單純的。

他可以看到她眼楮里閃動的是多麼純潔,多麼安詳的光亮。

而昨夜那幽靈的美,卻是復雜的,神秘的,甚至帶著種不可捉模,無法理解的妖異之氣。

俞佩玉歉然笑道「抱歉,我看錯人了。」

她靜靜地瞧了他半晌,突然轉過身,燕子般逃走了。

俞佩玉竟忍不住月兌口喚道︰「姑娘,你也是這莊院里的人麼?」

她回過頭瞧著俞佩玉笑了,笑得是那麼美,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痴迷,迷惘,然後,忽然間消失在霧里。

俞佩玉怔了許久,想往回走。

但腳步卻不知怎地偏偏向前移動,走著走著,他忽然發現有一雙眼楮在樹後偷窺著他,眼楮是那麼純潔,那麼明亮,俞佩玉緩緩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那里,盡量不去驚動她。

她終于走了出來,迷惘地瞧著俞佩玉。

俞佩玉這才敢向她笑了笑,道︰「姑娘,我可以間你幾句話麼?」

她痴笑著點了點頭。

俞佩玉道︰「這里是什麼地方?」

她痴笑著搖了搖頭。

俞佩玉失望地嘆息一聲,這地方為何如此神秘?為何誰都不肯告訴他?但他仍不死心,又問道︰「姑娘既是這莊院里的人,怎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少女忽然笑道︰「我不是人。」

她語聲就像是鳥語般清潤婉囀,這句話卻使俞佩玉吃了一驚。

若是別人說出這句話,俞佩玉只不過付之一笑,但這滿面迷惘的少女,卻確實有一種超于人類的靈氣。

俞佩玉囁嚅道︰「你……你不是……」

這少女咬了咬嘴唇,道︰「我是只鳥。」

她抬頭瞧著樹梢,樹梢鳥話啁啾,三五只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飛來飛去,她輕笑著道︰「我就和樹上的鳥兒們一樣,我是它們的姐妹。」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你在和它們說話?」

白衣少女轉頭笑著,忽又瞪大了眼楮道︰「你相信我的話?」

俞佩玉柔聲道︰「我自然相信。」

這少女眼楮里現出一陣幽怨的神色,嘆道︰「但別人卻不相信。」

俞佩玉道︰「也許他們都是呆子。」

這少女靜靜地瞧了他許久,忽然銀鈴般笑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只雲雀。」

她開心地笑著,又跑走了。

俞佩玉也不攔她,痴痴地呆了半晌,心頭但覺一種從來未有的寧靜,緩緩踱回那座小屋。

忽然間,門後刺出一柄劍,抵住了他的背。

劍尖,冰冷而尖銳,像是已刺入俞佩玉心里。

一個冷冰冰的語聲道︰「你只要動一動,我就刺穿你的背……」

這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也是那麼嬌美。

俞佩玉忍不住必頭一瞧,便又瞧見了那雪白的長袍,那披散的頭發,那蒼白的臉,那美麗的眼楮。

這並非昨夜的幽靈,而是今晨的仙子。

但此刻,這雙眼楮卻冷冰冰的瞪著俞佩玉,大聲道︰「你是誰?」

俞佩玉又驚又奇,又笑又惱,苦笑道︰「雲雀姑娘,你不認得找了?」

白衣少女厲聲道︰「我自然不認識你。」

俞佩玉道︰「但……但方才我……我還和姑娘說過話的。」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只怕是活見鬼了。」

俞佩玉怔在那里,則聲不得。

她目光此刻雖然已變得尖銳而冷酷,但那眉毛,那嘴,那鼻子,卻明明是方才那少女的。

她為什麼突然變了?

她為什麼要如此待他?

俞佩玉心里又是一團糟,慘笑道︰「我真是活見鬼了麼。」

白衣少女厲聲道︰「你是什麼人?偷偷模模跑到高老頭屋里來干什麼?想偷東西麼?說!快說!老實說。」

她劍尖一點,血就從俞佩玉背後流了出來。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莊院中的人,好像全都是瘋子,有時像是對他很好,有時卻又很壞,有時像是全無惡意,有時卻又要殺他。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數到三字,你再說不知道,我這一劍就從你背後刺進去,前胸穿出來。」

她大聲道︰「一!」

俞佩玉站在那里不說話。

白衣少女喝道︰「二!」

俞佩玉還是站在那里,不說話,他簡直無話可說。

白衣少女像是也怔了怔,終于喝道︰「三!,」俞佩玉身子突然好像魚一般滑開,反手輕輕揮出一掌,那少女便覺手一麻,長劍月兌手飛了出去,釘入屋頂。

這一掌竟似有千百斤力氣。

她怔在那里,也呆住了。

俞佩玉冷冷瞧著她,道︰「雲雀姑娘,現在我可以問你話了麼,你總該不能再裝傻了吧,最好說人話,鳥語我是不憧的。」

那少女眼波一轉,突然噗哧笑道︰「我逗著你玩的,你要學鳥語,我明天教你。」

輕盈的一轉身銀鈴般笑著逃了出去。

俞佩玉叱道︰「慢走!」

一個箭步竄出,就見老人已擋在他面前,冷冷道︰「我救了你性命,不是要你來逼人的。」

俞佩玉冷笑道︰「老丈來的倒真是時候,方才那位姑娘劍尖抵住我背時,老丈為何不來?」

那老人一言不發,走進屋子,坐了下來,拿起旱煙管,燃著火,深深吸了一口,緩緩道︰「我不妨老實告訴你,這莊院中的確有許多奇怪的事,你若能不聞不問,一定不會有人害你,否則只有為你招來殺身之禍!」

俞佩玉怒道︰「縱然我不聞不問,方才那位姑娘也已要殺我了。」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她的事你最好莫要放在心上,她們都是可憐的女子,遭遇都很不幸,你本該原諒她們。」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顯得十分悲傷。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她們是誰?」

老人道︰「你為何老要知道她們是誰?」

俞佩玉大聲道︰「你為何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老人長長嘆息一聲,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玉又默然半晌,恭身一揖,沉聲道︰「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來日必當補報。」

老人抬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玉苦笑道︰「我想,我還是走的好。」

老人沉聲道︰「昆侖、點蒼兩派一百多個弟子,此刻都在這莊院附近一里方圓中,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嗎?」

俞佩玉囁嚅道︰「這莊院倒底和點蒼、昆侖兩派有何關系?」

老人淡淡一笑,道︰「這里若和點蒼、昆侖有關系,還能容得你在這里?」

俞佩玉一驚,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眯著眼道︰「我什麼都知道了。」

俞佩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聲道︰「我沒有殺死謝天璧,更沒有殺過天鋼道長,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話。」

老人緩緩道︰「我縱然相信了,但別人呢?」

俞佩玉松開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牆壁。

老人嘆道︰「現在你只有耽在這里,等風聲過去,我再帶你走,你也可乘這段機會,好生休養休養體力。」

俞佩玉仿佛覺得眼楮有些濕,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煙,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願看見你死在別人手上。」

突然,一根長索套住了釘在屋頂上的劍柄,長劍落下去,落在一只縴縴玉手上,她已站在門口,笑道︰「高老頭,娘要見他。」

老人瞧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立刻發現他臉色竟變了,他眯著的眼楮突然睜開,皺眉道,「你娘要見誰?」

白衣少女笑道︰「這屋里除了你和我外,還有誰?」

斑老頭道︰「你……你娘為什麼要見他?」

少女瞟了俞佩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趕緊帶他去吧。」一轉身,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里,許久沒有動。

俞佩玉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誰?」

斑老頭道︰「莊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煙袋,掖在腰帶上,道︰「走吧,跟著我走,小心些,此刻這莊子里點蒼、昆侖弟子不少。」

俞佩玉嘆道︰「我不懂,我真不憧,你們既然收留了我,為何又留他們在這里,你們既然留他們在這里為何又怕他們見著我。」

老人也不理他,閃閃縮縮,穿行在林木間,石徑上露水很亮,林木間迷霧已散。

俞佩玉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見莊主夫人,你至少總該讓找知道這是什麼莊院。」

斑老頭頭也不回,道︰「殺人莊。」

這時,他們已走上條曲廊。

曲廊的建很精巧,也很壯觀,但欄桿上朱漆已剝落,地板上積滿了塵埃,人走在上面,嘰嘰吱吱的響。

俞佩玉驟然停下腳步,失聲道︰「殺人莊?」

斑老頭道︰「這名字奇怪麼?」

俞佩玉道︰「為什麼會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斑老頭緩緩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這里殺人,絕沒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這里被殺,也絕沒有人救他。」

俞佩玉只覺一陣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斑老頭沉聲道︰「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玉道︰「難道,難道從來沒有人管麼?」

斑老頭道︰「沒有人,沒有人敢。」

俞佩玉道︰「難道你們的莊主也不管?」

斑老頭突然回頭,面上帶著一種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們的莊主從來不管的,只因他……」

突听一陣步聲,自走廊另一端傳了過來,高老頭一把拉過俞佩玉,閃入了一扇垂著紫花的門。

腳步聲漸近,漸漸走過。

俞佩玉偷眼窺望,便瞧見了兩個紫衣道人的背影,背後的長劍,綠鯊魚皮鞘,紫銅吞口,杏黃的劍穗,隨著腳步飄舞搖蔽。

俞佩玉悄悄吐了口氣,道︰「難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們這莊院里大搖大擺地隨意走動?」

斑老頭緩緩道︰「一心想殺人的人,自然可以隨意走動,有可能被殺的人他走路可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玉跟在他身後,呆了半晌,道︰「在這里既然隨時都可能被殺,那麼那些人為什麼還要到這里來?別的地方豈非安全得多。」

斑老頭道︰「也許,他已別無他途可走,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底細,也許他是被騙來的,也許他也想殺人。」

俞佩玉突然打了個寒噤,喃喃道︰「這理由很好,這四種理由都很好。」

他語聲微頓,大步趕上高老頭,道︰「但你們的莊主難道……」

只听一個嬌美的語聲道︰「娘,他來了。」

俞佩玉抬眼一瞧,曲廊盡頭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門,門已啟開一線,那嬌美的語聲,便是自門里傳出來的。

一雙美麗的眼楮本在門後偷偷窺望,此刻又突消失了,高老頭蹣跚地走過去,輕輕叩門,道︰「夫人可是要見他?」

一個女子聲音輕輕道︰「進來。」

她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就只這兩個字中,已似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使人感覺這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發出來的。

門,突然開了。

門里很黯,清晨的陽光雖強,卻照不進這屋子。

俞佩玉也不知怎地,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緩緩走進去,黑暗中一雙發亮的眼楮還瞧著他,那麼美麗,那麼空洞。

這殺人莊的莊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靈。

俞佩玉一驚,接著又瞧見一雙手,縴細,柔美,蒼白,正也是在他夢魘中似乎要扼他咽喉的手。

他只覺有一粒冷汗自額角沁出來,一粒,兩粒……

那雙眼楮凝注著,沒有動。

俞佩玉也不能動,他隱約覺得她身旁邊有個人,等他眼楮漸漸習慣黑暗時,他忽然瞧見這個人面上掛著純潔甜美的微笑。

那豈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門關了起來,俞佩玉猝然回頭。

在門深處,他又瞧見一雙眼楮,同樣的美麗,甚至是同樣的眉,同樣的嘴。

只是,一個人的目光是那麼單純而柔和,另一個人的卻是那麼深沉,那麼尖銳,一個人就是林中的雲雀,無憂無慮,從來不知道人間的險惡,也不知道人間的煩惱,另一個卻似大漠中的鷹隼,一意想采取每個人的心。

俞佩玉恍然而悟,今晨在林間所遇的雲雀,和以那柄利創傷了他的鷹隼,竟是同胞的孿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非但這一雙姐妹長得是一模一樣,就連她們的母親,這雨中的幽靈,這夢魘中的鬼魂,這神秘的莊主夫人,也和她們長得那麼相似,只是,她們母女三個人的性格,都是三種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時之間,俞佩玉也不知是驚奇,是迷惘,還是覺得有趣,他耳胖似乎又響起高老頭嘆息著所說的話。

「她們,都是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為什麼……

莊主夫人仍在凝注著他,突然笑道︰「這里很暗,是麼?」

在這張蒼白、迷惘,而又充滿了幽怨的臉上居然會出現笑容,那幾乎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俞佩玉只覺一種神奇的魅力完全震攝了他,垂首道︰「是。」

莊主夫人幽幽道︰「我喜歡黑暗,憎惡陽光,陽光只不過是專為快樂的人們照射的,傷心的人永遠只屬于黑暗。」

俞佩玉想問︰「你為什麼不快樂?為什麼傷心舊事。」

但都沒有問出口,到了這高大。陳舊而黑黯的房子里,他越覺這莊院委實充滿了神秘,濃得幾乎能令人透不過氣來。

莊主夫人目光始終沒有自他臉上移開,又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俞佩玉道︰「在下姓……」

斑老頭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聱,俞佩玉緩緩道︰「葉,叫葉玉佩。」

莊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玉又是一驚。

莊主夫人又緩緩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個姓俞的殺了我一個很親近的人,在我的感覺中,姓俞的都不是好束西。」

俞佩玉也不知該回笞什麼,唯唯垂首道︰「是。」

莊主夫人道︰「你來到我們莊院,我很高興,希望你能在這里多留幾天,我好像有許多話想和你談談。」

俞佩玉道︰「多謝……」

突然那「鷹姑娘」反手一抽,用劍背抽在他腿彎後,他痛得幾乎流淚,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沖進了門,正是那昆侖白鶴道人。

俞佩玉又驚又痛,從肋下望過去,他瞧見那些黑衣勁裝的點蒼弟子也緊緊跟在白鶴道人身後。

兩人一進門,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卻似全沒有瞧見他們。那「鷹姑娘」叉著腰大罵道︰「你以後若再不听夫人的話,將院子打掃干淨,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斷你這雙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著頭,啞聲道︰「是。」

白鶴道人眼楮四面瞧來瞧去,卻始終沒有瞧這跪在他足旁的「園丁」一眼,這時他才向莊主夫人合什為禮,道︰「夫人可瞧見一個陌生的少年進來麼?」

莊主夫人冷冷道︰「此間唯一闖進來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鶴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見……」

「鷹姑娘」突然沖到他面前大聲道︰「明明瞧見,你難道認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鶴道人一怔,吶吶笑道︰「貧道並無此意。」「鷹姑娘」冷笑道︰「那麼,你一個出家人,平白闖入女子的閨房,又是什麼見鬼的意思?難道還是要進來念經不成?」

白鶴道人倒未想到這少女居然這麼厲害,言語居然這麼鋒利,竟逼得他幾乎說不出來,強笑道︰「貧道曾經問過莊主……」

「鷹姑娘」厲聲道︰「不錯,你們若要殺人,每間屋子都可以闖進去,但這間屋子卻是例外,這里究竟是莊主夫人的閨房,知道麼?」

白鶴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禮,匆匆奪門而出,他雖是昆侖門下最精明強干的弟子,但如此潑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濕透,抬起頭便又瞧見莊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雙縴美蒼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這雙手昨夜並沒有殺他之意,否則她只要將他交給白鶴道人,根本不必自己動手。

莊主夫人瞧著他,淡淡道︰「你害怕?為什麼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莊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訴我,到這莊院來的,每個人都在害怕,但誰都不必將他害怕的理由告訴別人。」

她目光忽然轉向高老頭,道︰「你可以走了。」

斑老頭道︰「但他……」

莊主夫人道︰「他留在這里,我要和他說話。」

斑老頭遲疑著,終于躬身道︰「是。」

蹣跚著走了出去。

那一雙姐妹竟然也跟著出去了,雲雀姑娘似乎在咯咯的笑著,鷹姑娘連聲音都沒有出。

沉重的門「砰」的關上,屋子里忽然靜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听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莊主夫人瞧著他,只是瞧著他,俞佩玉想說話,竟被她這種神秘的魅力所攝,竟開不了口。

重重的帷掩著窗子,屋子里來越暗,一種古老的、陰森的氣氛,彌漫了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莊主夫人仍然不說話,甚至連動也不動,只是目不轉楮地瞧著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著箭垛,漁人瞧著釣鉤。

俞佩玉漸漸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她為什麼這樣看我?為什麼?」

突听一陣笑聲自窗外傳了進來。

俞佩玉走到窗口,將帷掀起一角,外瞧了出去。

只見一只黑色的貓在前面奔跑,一個瘦弱的、矮小的,穿著件花袍子的人在後面緊緊追著。

他那蒼白的臉上雖已有了胡須,但身材看來卻仍像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神情看來也像是個孩子。

此刻他臉上已滿是汗珠,發髻也亂了,甚至連鞋子都月兌落了一只,模樣看來又狼狽,又可憐,又可笑。

十幾個華服大漢就正跟在他後面大笑著,像是在瞧把戲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頭去擲黑貓。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長長嘆息了一聲。

突听身後有人道︰「你嘆息什麼?」

那莊主夫人不知何時竟已在他身後,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嘆道︰「在下瞧得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戲弄,心中頗是不忍。」

莊主夫人面上木然沒有表情,過了半晌,緩緩道︰「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驚,失聲道︰「他……他就是莊主?莊主。」

莊主夫人冷冷道︰「不錯,他就是殺人莊的莊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聲不得。

他忽然了解這母子三人為什麼是「可憐的女人」,他也已了解為什麼任何人都可以在這里隨意殺人。

這「殺人莊」的莊主竟是個可憐的小丑,可憐的侏儒。每個人都可以到這里來將他隨意欺負戲弄。

莊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著他,不說話。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對這女子,對這一家人都生出了無限的同情,他們縱然有許多奇怪的舉動,那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門口不如何時已擺了一盤菜飯,莊主夫人幾乎連動也沒動,俞佩玉卻吃了個干干淨淨。

世上原沒有什麼事能損害少年人的腸胃。

時間就這樣過去。

屋子里越來越黑,莊主夫人的臉已朦朧,這屋子就像是個墳墓,埋葬了她的青春與歡樂。

「但她為什麼這樣瞧著我?」

俞佩玉既覺憐憫,又覺奇怪。

莊主夫人忽然站起來,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麼?」

這圉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陰森,花叢樹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窺人,石子路沙沙的響。

俞佩玉覺得很冷。

莊主夫人已落在後面,初升的月色將她的身影長長投了過來,不知從那里傳來一聲梟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個寒噤,抬頭望處,忽然瞧見陰森森的樹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狀的房屋。

這房屋沒有燈,根平沒有窗子,尖尖的屋頂,黑鐵的大門似已生,孤伶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這陰森森的庭園里,這給人的神秘與恐怖的感覺,簡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走過去。

突听莊主夫人叱道︰「不能過去。」

她溫柔痴迷的語聲竟似變的十分驚惶。

俞佩玉一驚停步,回首道︰「為什麼?」

莊主夫人道︰「誰走近了這屋子,誰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驚,道︰「為……為什麼?」

莊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緩緩道︰「只這屋子里是人,他們都想拉人去陪他們。」

俞佩玉失聲道︰「死人?都是死人?」

莊主夫人眼楮空洞地凝注著遠方,道︰「這屋子就是我們姬家的墳墓,屋子里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瘋子,活著是瘋子,死了也是瘋子」俞佩玉听得毛骨悚然,掌心又滿是冷汗。

莊主夫人的手卻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邊的一條小路,只覺她的手冷得像鐵,像冰。

俞佩玉暈暈迷迷地被拉著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那里。

前面有個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級石階,亭的中央,四面欄桿圍著黑黑的深洞,仔細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這是奇怪的井!」

她這話像是在自言自語,並不是說給別人听的。

俞佩玉卻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這口井叫做「魔鏡」。」

俞佩玉更奇怪,追問道︰「為什麼叫做魔鏡?」

姬夫人悠悠道︰「據說這口井可以告訴人的未來,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邊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來的命運。」

俞佩玉道︰「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並沒有笑,那麼就表示他一生幸運,有的人照下去,他雖沒有哭,他的影子卻在哭,那麼他未來的一生,便必定充滿了悲傷,充滿了不幸。」

俞佩玉駭然道︰「那有這樣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著道︰「有的人照下去,卻是什麼都瞧不見,只能見到一片血光,那麼,就表示他立刻便將有殺身之禍。」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個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為何不試試?」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雖說不想,但這口井賞在是口魔鏡,竟似有種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走了過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見底,俞佩玉根本什麼都瞧不見,他的頭不禁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聲道︰「血……血……」

俞佩玉驚極駭極,再往下望,突然欄桿崩裂,他整個人就像是塊石頭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鏡……魔井……」發狂般奔走了。

這時,才听得井底傳上來「噗通」一聲。

這「噗通」一聲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時的聲音,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還有水,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無助它重擊在水面上,全身骨頭都像是要散了,筆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來。

他若不是一身銅筋鐵骨,只怕升起時已是個死人。

那恐怖的驚呼聲猶在耳胖,俞佩玉驚魂未定,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發抖,似乎永遠不能停止。

「她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別人?」

「她為何不救我?」

「她心靈本來脆弱,此刻也已駭極,怎能救我?」

「何況,她必定認為我已死了,又何苦來救我。」

俞佩玉想來想去唯有自責自怨。

「我本就是個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滿了不幸的遭遇。」

別人夢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說來,已是家常便飯了。

井很寬,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難及井壁,何況井壁上滿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別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卻違呼救都不敢,呼聲若是驚動了他的仇敵,他豈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還不至于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里,已漸漸開始發麻。

他遲早還是要沉下去。

這一切,簡直像是個噩夢,他實在不願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從那日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鴿子傳書信的那一剎那開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夢魘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終結。

他不願想,不敢想,但卻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簡直要發狂,黑夜,便在這令人發狂的痛苦中慢慢過去。

井口射入了灰蒙蒙的光,但這光卻又是那麼遙遠,遠不可及。

不可及的遠處,突然傳來了啁啾鳥語。

這在俞佩玉听來,簡直像是听見了世上最悅耳的聲音。

這鳥語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麼這就是那人絕對未曾想到的一著棋,誰又能想到鳥語竟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的學起鳥叫來,叫個不停,這時遠處突然有了比鳥語更清潤婉轉的歌聲︰「柳梢的黃鶯兒呀,你是否在嘀嘟舂城的荒蕪!梁間的小燕子呀,你為什麼總是埋怨人間的淒苦?……」

拌聲突然停頓,過了半晌,又響起︰「又是誰落在井底?你有什麼心事要向我傾訴?為什麼你的聲音我听來如此生疏?」

接著井口便出現了一雙美麗的眼楮。

俞佩玉這才敢輕呼道︰「雲雀姑娘……」

美麗的眼楮張大了,失聲道︰「呀,是你,難怪找听不出你說的是什麼,啊你不是島。」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願能是只鳥。」

雲雀姑娘眨著眼道︰「你顯然不是鳥,再見吧。」

抬起頭,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難道不拉他上去?」

雲雀姑娘終于又探出頭,痴痴的笑道︰「我為何要拉你上來?」

俞佩玉道︰「因為……因為……」

這本是個最簡單的間題,他一時間卻偏偏回笞不出。

雲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說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里,當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摑自己幾個耳光,為什麼連如此簡單的間題都回笞不出,卻不知這間題本是任何人都不會問出來的,猝然之間,他自然要被問住。

「姬家的人,難道真的全都是瘋子?」

俞佩玉心里發苦他除了心里還有感覺,別的地方幾乎已全部麻木,整個人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根木頭。

他掏了點苦澀的井水,潤了潤嘴唇。

突然間,一根長索垂了下來。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繩索,但心念轉過,立刻又一驚抬頭去望,井上並沒有人。

他啞聲問道︰「誰?誰來救我?」

上面仍沒有人笞應。

莫非是昆侖、點蒼的弟子。

莫非是那惡黨中的人。

他們要將他拉上去,只不過為了要殺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緊繩素,一寸寸爬上去,無論如何,總比活活被泡死在這魔井中好。

此時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還能怎樣?

他根本不能選擇。

從下面到井口,仿佛是他一生中所走過的最長的路,但終于還是到了,今晨沒有霧,淡金色的陽光滿了庭園。

就連這破舊的小亭,這些油漆剝落的欄桿柱子,在陽光下看來,都顯得那麼輝煌而美麗。

能活下去,畢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不見人影,長索是被人系在柱子上的,究竟是誰救了他?為什麼不肯露面。

俞佩玉又驚又疑,一步步走出亭子,走下石階,突听身後啁啾一聲,他霍然回頭,就又瞧見了她。

她斜倚在亭外的欄桿上,美麗的長發在陽光下宛如黃金,一只翠鳥停在她縴柔的小手上,真的像是正在和她說話。俞佩玉喜道︰「是你!你……你為何還是救起了我?」

雲雀姑娘輕笑道︰「是「她」要我拉你上來的。」

俞佩玉道︰「她?……她是誰?」

雲雀姑娘輕模著那翠綠的羽毛,柔聲道︰「小妹,你說他是個好人,又說他不像你一樣長著翅膀,所以要別人拉他起來是麼?但他卻不來謝謝你。」

那翠鳥「吱吱喳喳」它叫著,樣子也顯得很開心。

俞佩玉發呆地瞧著她,這少女究竟是特別的聰慧,還是個瘋子?

他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懂得鳥語?」

雲雀姑娘突然開始往前走,像是很生氣,嘟著嘴道︰「你也像別人一樣不相信?」

俞佩玉道︰「我……我相信,但你又是怎麼學會鳥語的?」

雲雀姑娘嫣然一笑,道︰「我不用學,我瞧見她們之後就知道了。」

在這一瞬間,她迷惘的眼楮里像是突然充滿了靈光,俞佩玉不知怎地,竟無法不相信她的話,忽又問道︰「她們快樂麼?」

雲雀姑娘想了想,道︰「有的快樂,有的不,有時快樂,有時不……」

她忽然開心地笑道︰「但至少總比愚蠢的人們快樂得多。」

俞佩玉默然半晌嘆道︰「不錯,人們的確太愚蠢,世上只怕唯有人才會有自尋煩惱。」

雲雀姑娘笑道︰「你知就好,就應該……」

她掌中的鳥突然叫了一聲,沖天飛起。

她臉色也變了。

俞佩玉奇道︰「姑娘你……」

雲雀姑娘搖手打斷了他的話,轉過頭飛也似的跑了,就真的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鳥似的。

俞佩玉瞪大了眼楮正在發呆,只听一陣奇絕的聲音從左面的樹叢中傳了過來,像是有人在鏟土。

莫非有人正在為他的仇敵挖掘墳墓。

俞佩玉悄悄走過去躲在樹後向外望,果然瞧見一個矮小的人蹲在地上挖土,他穿著件大花的袍子,一雙手就像是孩子那麼小,他正是這殺人莊的莊主。

昨天被他追趕的黑貓,已血肉模糊,死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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