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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豆戀曲 第一章

作者︰凌淑芬

越看越怪異!

葉繞珍倚在閨房的窗台上,-睨著隔鄰的「鬼屋」。

平心而論,這副倚窗而盼的情境還頗詩情畫意的。

未出閣的花妍閨女,效法「六曲闌干偎碧樹」的清靈,輕風拂著榕樹須兒,拖邐如翠綠色的簾帳,金色夕陽在濃綠中添上一調澄黃,說不盡的唯美,道不完的風情。

當然,只要扣掉「美人」那一頭亂蓬蓬的鳥窩短發。

再減除「美人」嚼飛壘口香糖吹出來的大泡泡。

而後忽略那件洗得幾近泛白的芝加哥公牛隊T恤。

接著漠視她一百六十五公分高卻只有四十四公斤的縴細體型。

最後省略她剛填下雨包泡面所引發的洪亮飽嗝。

「呃。」葉繞珍再嗝一聲,咋咋嘴,一副意猶未盡的饞相。

老爸、老媽委實太不負責任,自個兒偕伴吃喜酒去也,獨留寶貝獨生女在家里以防腐食物度過晚餐,還指定她留守大本營,以免小偷光顧,損失慘重。

結果,她大好的二十二歲年華的某一個特定黃昏的美麗的六點半的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刻,「美女」只能孤零零地守在幽室里,望著隔壁的空屋發愣,猜測那座「廢棄」的城牆內究竟埋藏著多少具枯骨。

鈴鈴鈴的電話聲響起。幸好還有人記得世界上仍然活著葉繞珍這號人物,沒讓她清寂而亡。

「喂?」她有氣沒力地接起話筒,焦點依然鎖定對窗的兩層樓洋房。

「珍、珍姊,是我--」彼端傳來的低音咬字特別用力,感覺起來彷佛一個字一個字斷開來,只為了達成清晰可聞的效果。

在葉繞珍識知的親朋好友之中,只有一個人會以這麼特殊刻意的方式發聲--她表妹屈靈均。

靈均幼年罹上重度的語言障礙,幾乎無法成言,經過十多年來的治療和復健,她終于可以成功地運用口齒與平常人溝通,雖然咬字和說話的速度不太自然,不過這樣的表現已經讓屈、葉兩家人常懷感恩的心了。

今年表妹剛就讀大一,加入青彤大學新鮮人的族群,成為繞珍姑娘羽翼下最受寵的學妹。

「干嘛?」她輕快地響應著。自小到大,楚楚可憐的表妹就是她負責罩著的對象。

「我媽說,阿姨今晚……不在家開伙,問、問,-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飯。」

「不用了,我剛剛吃完兩碗泡面,替我叩謝姨媽,就說是家屬答禮。」她閑閑沒事做,抓緊了表妹鬼扯幾句。「阿靈,-記不記得我家隔壁的空屋?」

「嗯。」非到必要,屈靈均向來是惜字如金。

「我們家搬進這座社區已經三年多了,我從沒有見生人在隔壁出沒過。」她若有所思的眼眸移向二十公尺外的標地物。

「-,不要找,麻煩。」屈靈的太了解表姊的惡形惡狀。

繞珍是典型靜不下來的過動兒,一旦手邊沒事可干超過三分鐘,她就會開始替自己尋找解救世界的大任務。

就是這種吃飽沒事干的旺盛精神作祟,她才會在兩年之前成立「海鳥杜」,從此縱橫于私立青彤大學的地下商圈,凡事無往不利。

「放心吧!我從來不怕「麻煩」的。」繞珍忽然賊忒兮兮地笑了。

卑筒在表妹「喂喂」的警叫聲中掛上。

她,葉繞珍,葉家獨一無二的霸王,海鳥社的創社社長,緊緊睨住前方二十公尺的透天怪厝。

既然它越看越怪異……那麼,她干嘛不移近一點,更仔細地觀察一下呢?

敦親睦鄰,人人有責。當屋主外出的時候,左鄰右舍更應該發揮守望相助的精神,不是嗎?

繞珍心安理得地攀出窗台,順著「爬牆虎」的藤架竄溜下庭院。

其實,她剛才也不算說錯,她確實從來不怕麻煩的。

真正怕麻煩的人,是那些與葉姑娘棋逢敵手的對象。

葉家住宅的所在地位于東湖山坡的大型新社區,地段還稱得上是高水平的住宅區。當年建設公司在規畫這處人工造鎮時,將居住空間設計為巍峨的電梯華廈與別墅區兩種型態。

葉氏夫婦所認購的房屋就位于別墅區里。

左鄰右舍的建築物清一色以獨門獨棟花園洋房為主,兩層樓高,采歐式度假涼屋的外型規模,周圍環繞著私有的優雅庭園。當年建商在每一間庭院栽植了四株茄-或榕樹之流的高樹,因此遠遠從山腳下望上來,別墅群隱藏在翁郁的綠林之中,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境味。

就因為又濃又重的綠意裹藏住建築物,因此,只要任何一棟洋房空置下來,久而久之不免看起來陰森森的。

譬如說,葉家隔鄰的「鬼屋」。

「稱呼您為鬼屋,好象有點太委屈您了。」

五分鐘後,葉繞珍杵在空屋的正門外,喃喃向唯美的華宅告白。

夕陽的最後一抹光暉漸次消逝,暗黃色的天空,為主宅造就了詭暗的氛圍,榕樹蔭形成暗影,沉沉地壓附在建築物外殼。

一點兒燈火也不見。

「好想進去看看……」激越的冒險因子開始在她血管中流竄。

反正她從小都是這樣的,最最按捺不住懊奇心,年至雙十出頭依然沒啥長進。舉凡任何少見、有趣、好玩、激險的把戲,在在逃不出她探勝的排行榜,至于「恐懼」和「謹慎」--那是膽小怕死的閨女們才懂的心情。

卑雖如此,一個女孩兒家單獨闖進空屋內探險,好象不太保全,如果里頭聚藏了黑道毒梟的藥品或槍火怎麼辦?

天暗了,涼涼的山風吹拂過來,九月中旬的清爽向晚,最是怡人。

「算了,君子不做宵小行徑。」她遺憾地邁向自家座向。

匡啷!

從莫名其妙的方位飛來一顆棒球,凌空奔溜向空屋的二樓落地窗,球落聲起,鋁門窗框內形成不規則裂洞。

「怎麼辦?打破人家的窗戶啦。」七、八位小表頭遠遠跑過來,開始嘀嘀咕咕地商討戰略。

「田小襖,都是你啦!棒球給我賠來。」球主脹紅了臉,聲討自己的擁物權。

「球又不是我打出去的。」戴著投手手套的小表氣急敗壞。「丁一中,你自己想辦法賠人家棒球。」

繞珍隱在暗處臭這群小表。笨,屋子里沒人是附近眾所皆知的通則,他們不會爬牆進去找球呀!

「笨,屋子里又沒人,你們不會爬進去把球拿出來呀?」小有靈犀一點通,某位當家小表吐出她的心話。

「嗯……」開始有人遲疑了。「我媽說……不可以隨便進陌生人的房子。」

「這間屋子好久沒人住……如果有鬼怎麼辦?」田小襖說出眾人的心思。

「我不管,我不管啦!棒球給我賠來啦!」球主干脆賴在原地撒潑。

繞珍簡直看不下去。年輕一代遇著問題只懂得瞎起哄,完全束手無策,真是填鴨式教育造成的罪愆!

「我幫你們進去找好了。」她踏出來自告奮勇。

「哇……」

「鬼呀!」

「主人出來了。」

「不是我打破的,不是我打破的!」

慘叫聲以各種希奇古怪的方式叫出口。她幾乎被這群魑魅魍魎的罪惡感淹沒。

「喂,別吵啦!我不是鬼屋的主人--」她試圖控制大局。

「鬼屋、鬼屋!」這下子適得其反,嘰哩呱啦的吼聲更加失控。

「安靜、安靜,我只是想替你們爬進去……」剩下的話句可以保留在肚月復里。

小表頭一個個跑光光。

她的下巴掉下來。

懊優呀!想想看,十年後的中華民國就靠這票「雄姿英發」的猛男們護衛!

「難怪現代人高喊「女人當自強」。」她咋了咋舌頭。

也罷,翻進去找球吧!既然自己負有嶄新的使命在身,就不能稱之為「闖空門」。

她心安理得地為自己找到開月兌的借口。

圍牆約莫兩公尺來高,對外號「滑溜猴」的她而言,當然算小CASE里面的雛量級。

繞珍兩三下就穩穩落在城牆的另一方,正式蹦入陰郁的地盤。

一陣涼風卷過隱晦黯淡的內院,颯颯的風聲儼如幽然輕嘆。枯枝殘葉在原地掃了幾個圈子,重新跌躺在雜草地上,亂紅飛過秋千去。

入口處的紗門並未合攏,隨著風勢微弱地震動,啪噠啪噠地拍打著木框。

包有幾分鬼意了。

繞珍輕輕咽了一口唾液。

「媽的,這麼邪門!」這年頭,「媽的」兩字已經勢成尋常語助詞,不帶任何粗鄙的意味。

她明明記得這間屋子已經許久未曾有人走動,那麼紗門又是何方神聖打開的?瞧它的鎖扣還滿緊繃的,不像年久松月兌的模樣。

做賊的亢奮感讓她的表皮興起哆嗦。

爽!

就是要有幾分挑戰性,探起險來才好玩!

她悄悄模近門側的窗欞,往里頭探看。

暗蒙蒙的,連只鬼也沒……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老天保佑窗子沒上鎖。」她先默禱一遍。

百嘿,窗扣果然沒有套上,她的祈祝靈驗了。既然如來佛祖都站在她這邊,她還有什麼好忌憚的。不入虎穴、焉得棒球,先模進去再說。

繞珍伶俐地翻進大宅子里,再反手攏上窗簾,以免被外人發現屋子里「鬼影」幢幢。

她的視網膜轉瞬間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家具擺設開始現出微弱的線條。

大體上,防塵白布掩蓋住所有家具,因此她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隱隱約約只感覺到空氣蓄含著厚重的塵埃味兒,呼息之間有點嗆鼻。

直到視線更進一步融入黑暗中,繞珍終于觀察到鬼屋……呃,空屋里詭秘的地方。

玩具。

滿滿一屋子的玩具。

「哇……好優呀!」繞珍忍不住低叫。

她這輩子尚未見過尋常人家搜集近千種的玩具。積木、拼圖、模型車、BB槍、大狗熊、加菲貓、機器人,以及各種款式的洋女圭女圭,有坐姿的、有站立的、有蓬蓬裙的,遑論小女生最炙手可熱的芭比女圭女圭,當家主人簡直把整座玩具反斗城搬回屋檐下。

一間閑置千把個日子的空屋,卻裝滿了價值令人咋舌的玩具,多麼奇譎莫名。

「YES!被過癮。」她興奮的發抖。這才叫尋幽探勝嘛!倘若只是一間平平凡凡的華宅,未免太辜負了她三年來的幻想。

圓溜的視線自然而然停駐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不曉得樓上更藏著多少驚奇?

「阿彌陀佛,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事先說明比較識相,以免驚擾了沉睡中的好朋友。

繞珍移動貓咪似的輕靈腳步,靜靜踏上大理石梯的起點,上到階梯的轉角處。

突然蹦出眼前的人影幾乎嚇掉她半條小命!

繞是她藝高人膽大,這廂也不得不駭出一身冷汗。

「赫!」繞珍跌伏在樓梯上告白。「我……並非有意闖……闖闖闖……闖入……」

良久,對方一絲反應也沒有。

她凝聚起膽囊內的分泌物,偷偷挺直身子查看……

人影也默默回望她。

對方慌張忙亂的黑眸,深鐫在雪白約鵝蛋臉上,看起來彷佛擴大了兩倍,菱形的紅唇失去血色,使得整張清麗的俏臉更顯年輕而倉皇。基本上,這張面孔並不難看,甚至可以歸類為「秀淨順眼」的安妮式長相,而且與她自己生就得一模一樣……

「他女乃女乃的,鏡子。變態!」任何人會把鏡子懸掛在樓梯間,不是變態是什麼?

繞珍啐了自己的映像一口,繼續往樓上進發。

空屋的隔局設計與附近的別墅群相同,她依照自家的路線,停在右側第一間房門前。

若她猜得沒錯,房內應該布置成主臥室,與她家的房間恰懊遙遙相對。只要屋內駐扎著人家,有事沒事還可以拉敞窗戶,兩方隔著各個兒的庭院對話。

來到重點地帶了。

繞珍的手心掬著一把冷汗。

一般而言,恐怖片的精采橋段都發生在大房間內。窗簾可能會無風而拂動,收音機自個唱出聲調,杯子、茶盤浮在半空中……

「天哪,酷翻了!明天上學,非炫耀給陽德那家伙羨慕死不可。」她激動地握緊拳頭。

陽性公孔雀打著「海鳥社社團助教」的名號,公然對她行「抽成」的惡跡,早就讓她牙癢癢很久了。幸虧大伙兒還算合作愉快,而且陽公子也滿有一手的,往往接下夠社員們吃穿好幾年的大案件,出手頗為慷慨,所以她才能容忍他這些日子。

進入第三重危險境地的時間到了,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扭轉門把。

奧吱……

久未上油的門發出特殊音效,完全切合目前的幽冥。

「可惜!」房間里並未出現她期望中的異象。

一切都普普通通的,大部分家具依然披覆著白布,四根床柱垂下典雅的紗簾,幽暗中,透出古老的維多利亞風情。

「沒什麼了不起嘛!」

她悻悻然地踱到唯一開放的家具--大床前,準備坐下來歇歇腿。

觸目的影像截斷大探險家正常的呼吸頻率。

一具完整的男性軀體陳躺在白床單士。

「啊……啊……」繞珍-那間啞掉了。

尸體!慘遭謀害的尸身!

「死……死人……要命!」她連滾帶爬地鑽出房門。

見鬼了!「預計」發現恐怖現象與「確實」目睹死亡場景可是兩碼子事。她啥不好撞見,卻去沖上一具尸首的煞。

繞珍委頓在走廊上喘氣,距離口吐白沫只有兩秒鐘的時間。不行,她吩咐自己千萬要鎮定下來,現在的情勢非同小可,她目睹了一樁謀殺案的發生,這種機會千載難逢,平凡人說不定一輩子也遭遇不到一回。再說,屋子里處處印著她的指紋,倘若現下不聲不響地跑了,日後更是跳入石門水庫也難以洗得干淨。

葉繞珍呀葉繞珍,千千萬萬要三思。

「死人就死人。」她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反正又不是沒見過尸體,干嘛緊張兮兮的!不怕、不怕!」

自我說服了十分鐘,她決定再度進入命案現場。

這一回她心理已經有所準備,即使驚惶的心態依然存在,卻也逐漸恢復往昔的敏銳觀查。

首先侵入她認知系統的,是一串綿綿長長、幾乎無法听聞的鼾聲。

貶打鼾的死人?這可稀奇了,值得冒險一看。

她四肢著地,龜行到床畔,抬眼偷瞄「尸體」的肚子。

平坦的月復肌微微起伏著。

他活得好好的,只不過睡死了。

「幸好。」繞珍吁了口氣,虛月兌地癱坐在床側。「幸好老兄他不是死人……」

且慢!

倘若這家伙不是死人,自然就是「主人」。那麼她又算什麼?

繞珍悚然憶起自己的特殊身分--闖入者,英文叫BURGLAR或INTRUDER,依據中華民國刑法第三百零六條︰無故侵入他人住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三百元以下罰金。

苗頭不對,先溜再說。她埋頭鑽向房門口。

「想跑!」轟隆隆的悶雷自她頭頂上炸開來。

鐵鉗似的硬臂擒獲她的蠻腰,仿真老鷹抓小雞的姿勢,居高臨下將她提起來。

「強盜!放開我,放開我!」她死命掙月兌對方的掌握,無論如何也要逃出犯罪現場。

「惡人先告狀!」「尸首」嚴酷的低罵聲從她上頭三十公分的地方流轉下來。「我問-,-偷了我多少東西?」

顯然「死尸」足足高她一顆頭。

繞珍霎時察覺自己陷入極端不利的境地。敵人自身後制住她的雙手,兩臂隨便一抬就把她臨空舉起來,她一身的防衛絕招根本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不是小偷,放開我。」

說來真是蹩腳,纏鬧到目前為止,她連人家的長相是圓是扁都模不清楚。但也幸好如此,對方亦沒能瞄清她的外貌,以後在警察局指認的時候才不會穿幫。

「廢話,-不是小偷,只是想闖空門。」「死尸」的語調屬于男低音,一日一聲帶震動起來,胸膛便跟著咕隆本隆作響。

在她記憶中,高中時期記她小餅的軍訓教官就配有相同的嗓門。顯然她跟聲音低沉的男人天生相克。

「我哪有闖空門?」她奮力澄清自己的無辜。

「否則-如何稱呼自己擅入他人私有土地的行為?」他質問。

「……闖空門。」她不得不附和「尸體」的觀點。

瘦扁的嬌軀倏忽被轉了一圈。

「-是哪戶人家的小阿?」「尸體」冷沉著惡狠狠的口吻嚇問她。

繞珍反抽了一口怨氣。小阿?她長得像小阿嗎?她堂堂大姑娘,好歹臉蛋俏麗美觀,上圍縱使構不著三十六-的聖母峰之流,可也稱得上「挺有肉」的,僵尸先生居然喚她「小阿」!虧他們倆現在還面對面貼得緊緊的……

「啊!」她忽然發出驚逃詔地的尖叫。

「嘎?」僵尸先生冷不防被她嚇松了箝制。

繞珍撲通跌坐在地毯上,暫時得到自由。

這個殺千刀的登徒子居然踫到她的酥胸!她緊守二十二年的美麗防線!繞珍哪還跟他客氣,一記「倒鐵拐」鉤向僵尸先生的小腿。

僵尸先生吃了第二記悶招,雷峰塔似的大塊頭嘩啦塌下來,當頭壓向她嬌瘦的軀干。

山崩了!

她四肢並用,忙不迭爬開「尸體」著地的定點。

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繞珍把握契機,一個箭步竄出主臥室,三步一大滑、兩步一小跌地滾向樓梯口。

「別跑!」獵人迅速拉近追殺的距離。

脊骨的神經告訴她,僵尸先生打算重演方才制伏她的手段,再度從身後偷襲--她的足下猛地踏中一顆圓硬的物體。

天助我也!爆倒的姿勢湊巧解救她避開僵尸先生的擒抱。

繞珍在一秒鐘內領會到拯救自己的物體是啥玩意。棒球!

她完全憑直覺反應,垂手撈起拳頭大的武器,擺好POSE,投出……

「哎呀!」敵人應聲倒地。

懊球!

武器依據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原理,彈回她的手心。

僵尸先生三陣出局!

「BYE--BYE!」她施展出「前田徑隊隊長」的本領,邁開飛毛腿,頭也不回地沖出華宅。

燻涼的晚風拂起她寬大的球隊T恤,公牛圖案皺起猙獰的眉頭,狠狠瞪望著二樓窗台。

中原標準時間,七點整。

夜,才剛揭幕……

頭好痛!

「噢……」

次晨,忙碌了半個夜晚的探險家扶著抽痛的額側,跌跌撞撞地踏下櫸木樓梯。

晨陽彷佛嘲笑她的狼狽,明知她的眼瞼酸澀得無法眨開,卻一股勁兒透過玻璃窗,大剌剌地迸射在她臉容上。

「難怪後羿要射太陽。」她發出怨恨的低喃。

樓梯轉角的立身鏡映照出她的落拓和缺眠。

原來她家樓梯間也有鏡子,可見變態者不只昨夜的僵尸先生,她的天才雙親也高明不到哪個等級去。

「阿珍,趕快下來吃早點,-九點不是有課嗎?」她娘操著台灣國話咆哮。

「小聲一點啦。」繞珍支著作痛的螓首,慢吞吞捱向一樓正廳。

牛皮沙發輻射出無限的歡迎,她哼吟幾聲,癱坐進去,昨晚隨手擺放在茶幾上的棒球彷佛化身成一張圓臉,譏嘲她探險過度遺留下來的筋骨酸痛。

「臭球,還不是為了你!」無辜的球被她捏進手心。

那個邪惡的僵尸先生也月兌不了關系,明刀明槍攻擊她還不夠,夜里竟然闖入夢中糾纏她。整個晚上她腦中不斷浮現一對銳劍般的濃眉,和兩只深不見底的眼眸,暗幽幽的,猶如詭秘的太空陷阱「黑洞」。

「昨晚我們去吃喜酒,-是跑到哪里玩了?怎麼會玩出一身傷?」葉母從廚房門口探出圓嘟嘟的福相。

「也沒什麼,說出來-一定不信。」她有氣無力的。「我只不過被一顆棒球整慘,和僵尸打了一架,又摔了三跤,再從私人的玩具反斗城月兌逃,然後就回家了。」

葉母膛瞪著她,良久。

「吹牛也不打草稿。」腦袋忽地縮了回去。

「我就說-一定不信嘛!」她拉平自己委靡的身軀。

「散塔露琪雅」的音樂門鈴彌漫空氣間。

奇了,早上七點半就有訪客上門。

「阿珍,去開門。」葉母的雞貓子嗓門透天作響。

「我已經死了。」她舒適安泰地陷入沙發中,拒絕移動身體的任何一處關節。

「猴死囡仔!」葉母嘮叨著,認命地離開廚房應門去。「一定又是-那個老頭子,明明提醒他出門晨跑不要忘記帶鑰匙,他就是會忘記,非要麻煩老媽子幫他開門……啊你是誰?」

陌生人哩!

繞珍癱平在沙發里,隔著椅背沒法子瞧見門口的方位,不過聆查母親大人的語氣,儼然好奇超出危機意識,對方的儀表應該非常正派。既然如此,就不煩勞她起身了。

「對不起,敝姓袁……」彬彬有禮的男低音鑽入她耳膜。

怎麼如此耳熟?

「……我住在隔壁那棟洋房。」

棒壁的!這會兒她渾身的寒毛全部站起來竊听。

「啊我們隔壁明明沒人住。」葉母包打听的情操立刻冒出頭。

「是這樣的,我前幾年一直駐守在歐洲,昨天下午才搬回來,因為房子疏于照顧,水電和瓦斯已經被人停掉了--」陌生人以悅耳的低音吐露著懇求之意。

繞珍的心當場涼了一半,另一半未涼的芳心也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要命!僵尸先生想做什麼?莫非她昨夜遺落了任何物品,引導他調查到自家門口?

不會的,不會的,先靜觀其變再說。

「--我必須撥一通緊急電話到歐洲去,可是家里線路不通……能不能先向您借用一下,等電話帳單寄到的時候,我再將通話費付給您?」

原來僵尸先生只想借電話,她悄悄舒了一口氣。太好了,顯然她的處境依然無比安全。

「當然可以,敦親睦鄰,人人有責。」葉母相當阿莎力。「電話在客廳茶幾上,你盡避打,沒關系。」

拜托!繞珍險些暈過去。茶幾就在她腳邊,更該死的是,她身上還穿著昨天那件公牛隊T恤,手中更掌握用以攻擊他的武器,僵尸先生或許不會認出她的眉目,但是這一身裝備若能瞞過人家的雷達,她可要懷疑對方的心智聰明度了。

現下該怎麼辦才好?

快閃!

「媽咪。」她捏住鼻頭,怪腔怪調地叫著。「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啊-是沒腳是不是?」葉母吼出河東晚娘叫。「來,袁先生,請進。那個丫頭是我女兒啦!」

繞珍可以感受到陌生人張望的焦點燒穿椅背,射入她的心髒。

「哦。令媛多大年紀了?」陌生人保持禮貌的社交應對。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千萬要讓老母大人提前三步到達她的定點。

「她這個學期升上大三,成天只懂得蹦蹦跳跳的,跟一匹猴子一樣。」葉母埋怨。

「猴子是「一頭」、「一頭」算的。」她忍不住再捏住鼻尖糾正。

「-再吵就沒早餐吃!」

她的祈禱應驗了,葉母杵在沙發尾端,中年發福的身形正好遮住她的上半身。

繞珍突然撲進母親懷里,充滿無限嬌憐。

「媽咪,我肚子痛。」快快護送我上樓吧!

「這樣喔……」葉母疑惑地審視女兒的溫情主義,打從自幼兒園畢業開始,繞珍就拒絕讓大人們繼續對她摟摟抱抱。「好吧!-休息一下,我去替-拿胃藥。」

「我跟你一起去。」她堅持不肯從母親懷中抬頭。

「那-干脆自己去拿藥就好了嘛!」說歸說,母女天性,娘親大人當然不可能撇下「病中」的女兒不睬。「袁先生,你自己請便,我就不招呼你了。」

「當然、當然,謝謝您。」單人沙發的彈簧發出下沉的嘎吱聲,話筒從機身上拿起來。

「啊-連待在自己家里也不能好好走路。」葉母橫眉倒豎,猛瞪著黏在自己胸前倒退著走的小袋鼠。

「我渾身無力。」也許她太多心,但繞珍總覺得僵尸先生正透過母親的身體打量她。

無所謂,她只差兩步就能躲進廚房了。

「散塔露琪雅」的樂音二度響起。

「這次一定是老頭子。」葉母突然閃開,徑自去應門。

「媽……」她傻了。

眼前頓然失卻屏障,夜魘中的「黑洞」凝聚成貨真價實的濃眉暗眸,直勾勾迎上她的視線。

僵尸先生!

她勉強合攏下垂的顎骨。

玄黑色襯衫,灰黑色西裝長褲,黑色休閑鞋,黑筒毛襪,黝黑的皮膚,子夜黑的濃發。

這男人,從頭到尾就那麼一身黑,異樣的神秘氣質比他的俊帥更加惹人注目。稱呼對方「僵尸先生」其實並不全然符合現實,毋寧以「撒旦王子」來叫喚更加貼切。

繞珍沒發覺自己下意識地吞咽一口唾沫。

你認不出來,你沒理由認出來,你認得出來才怪……

撒旦王子輕啟嘴唇。

她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

天!他要揭穿她了!他要大喊抓賊了。她該怎麼辦才好?一世英名從此付諸流水,她無顏以對江東父老,虞兮虞兮奈若何……

「喂,我是袁克殊。」彼端的線路接通。

嘶息從她牙關間泄出來。好險!

緊迫盯人的黑瞳依然攫住她,但她老人家管不了那麼多,走人要緊。

繞珍砰通砰通奔上樓,抓起背包,再砰通砰遛闖下樓。

「媽,我去上課了!」奪門正待逃月兌。

「啊-不是肚子痛?」葉母被女兒的怪行整得一愣一愣。

「現在不痛了。」她推擠過老爸身邊。

「-手中拿著什麼?」葉父抓住女兒的右掌。

一顆棒球叮咚滾下地。

身後的電話交談聲嘎然而止。

哇咧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繞珍突然巴望地上裂開一道大縫,將自己吞噬進永恆的黑暗里。

「咦?」她極度「訝異」地抬頭。「好奇怪哦!從哪里掉下一顆棒球的?」

雙親大人效法她仰首搜尋天賜神跡。

「是從上頭掉下來的嗎?」

「好象是,剛剛沒看清楚。」

葉氏夫婦同時感到疑惑。

「你們慢慢找吧!今天我不回來吃晚飯,別太想我。BYE了!」罪魁禍首趁亂以光速逃離現場。

看來這幾天可能得耗在表妹家,暫時避避風頭。

盡避跳上心愛的「風動九十」,繞珍依然可以感受到兩只極度深邃的黑水晶,排開一切距離,密切追隨她的背影。

一如眠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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