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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天下 第三章

作者:莫霖

那晚的事就在沈家有意的掩盖下,没有任何外人知道。甚至沈父时时刻刻叮嘱儿子,务必低调谦虚,不强出头,必要时更要懂得隐藏锋头,像那天在公主面前展示技法的动作,此后能免则免。

这些话沈力恒都谨记在心,他本就是个个性沉稳,不争强好斗之人,虽然他心中始终有疑惑,虽然他是一直到后来长大以后,这才知道那有关沈家的传说,知道自己将来可能的命运,并始终心存怀疑,但爹要他这样做,他就这样做。

保持低调、沉着冷静,不争功诿过,这本来就是他的个性,就算知道自己身怀绝技,他也无意让外人知道。

这些年来,沈家在本朝取信于当权者,事实上,过去的皇帝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甚至也当面问过;但沈家总说那些都是乡野传说,是说书人取乐民众所编出的故事,他们沈家的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针法,更遑论什么万龙御天图。

安然度过百年,国朝一点动荡的迹象也没有,皇帝与皇室也就渐渐忘记此事,甚至连沈家人都不确定此事是真、是假。

翻遍家中的针法书籍,绣样汇编,均未曾见过这项传奇针法的记录,也不曾看过那件万龙御天图的痕迹,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以为那只是传说而已。

没想到现在却在沈力恒身上见到了……传说中的万龙针法,绣成后三面显影,各有不同,藏影于影内,显像于像中……

那是沈力恒十五岁那年的事,但那年最重要的事,并不是这件离奇到他始终不太相信的传说,而是他认识了赵紫心。

往后数年,赵紫心常常来往于宫里于锦绣署,学习绣锦女红技术;他渐渐更了解那个女孩,知道她依旧是为了母妃的期望,为了让母妃在皇上面前可以争得一口气,这才全力以赴。

事实上,她个性温和,喜好安静恬淡的生活;这一点跟他很像,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吸引,时而趋前与她闲聊,又是甚至忘记她是公主。不过赵紫心似乎也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人可以忘记她是公主,不忌惮她的身份,而敞开心胸与她谈天说地。

沈力恒十八岁那年,他已长成英挺的样貌,卓然而立,已可称作是个汉子了;而赵紫心年方十五,是个内敛的女孩,容貌则延续幼时而来,清秀可人、温婉柔淑,眼眉之间有着贵气,却没有一丝娇气。

他常在想,会让这女孩成这样要怪元妃,也要谢元妃——若非元妃严厉的教导,或许这女孩也只是跟那成千皇室女眷一样,娇气逼人;但若非元妃时常在她耳边告诉她,你这辈子都要听父皇、母妃的话,为皇室效命,谁教你不是皇子,她也不会这样逆来顺受,甚至对自己毫无信心。

那天,赵紫心照样到锦绣署学艺,身边开始跟着个小婢女叫作平儿。其实平儿本名萍儿,是内务府取的,说她沦落到宫里做婢女,命如浮萍;但紫心不喜欢这个名,另外赐名,去草去水,叫她平儿,希望她平安顺遂。

平儿对沈力恒说这个故事时,脸上带着感谢的笑容。他听着,心里突然一震,仿佛陷落,此时他看见的不是公主,而是个温婉善良的普通女孩。

她依旧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平儿陪在身旁。赵紫心安安静静看着四周风景,湖就在身旁,但她说年纪已经大到不可以再随便月兑鞋子了。

他走上前,小雹子跟在身后。小雹子说要陪他,明明爹有交代他事情,他不去处理,显然也是另有所图,只想看看那平儿姑娘。

“臣,沈力恒,参见公主。”

赵紫心看向声音来源,脸上竟不自觉露出笑容。她站起身,竟忘了男女有别,走上前几步,想要亲自迎起单膝跪地行理的他,仿佛就不爱他向她下跪。“力恒大哥快起来,这里也没有别人,这些礼节就省了吧!”

“谢公主。”沈力恒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展现在她面前。

她有些讶异,一直以为一个学女红针艺之人,身形或许瘦弱,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身材高大,那胸膛宽阔如一道墙,完全不输自幼身为护卫的沈一虎。

沈力恒看着赵紫心身上的燕服,脑海里一转,立刻想出了大概,他不禁笑了笑,“开元十年,内务府令督造公主朝服、常服、燕服。”

赵紫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力恒大哥,你在说什么?”

“我说,公主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是开元十年内务府令锦绣署督造的一批皇室服饰,而今都开元十四年了。”

她不懂,“所以呢?”

“这四年来,锦绣署年年都有帮公主绣造新衫,可据臣的观察,公主每每穿来锦绣署的燕服,都是开元十年的绣作,似乎未见公主穿新衫。”

赵紫心模了模自己身上的燕服,不好意思回答。

倒是平儿人小表大,先抢话了,“公主说,她就喜欢穿这件,我说了,她也不换。”

鲍主笑笑,“这件衣服还能穿就好,我在宫里也是穿这件,每年都跟母妃说,衣裳还能穿,就别麻烦锦绣署造新衫了,可母妃总说,这是皇家派头,衣服年年要新才行,不管我穿不穿。而且……我也满喜欢这件燕服的绣样。”

沈力恒挑眉,鞠躬,“谢公主称赞。这绣样,是出自臣之手,不过当时臣才十四岁,技艺不佳,爹偷偷让臣试做,还望公主原谅。”

她笑了,“你绣的很好,原来这是出自你之手,这样我更喜欢了。”模着胸前的凤凰绣样,心里莫名的开心,这竟是他绣的……

两人聊得开心,旁人都看出来了,沈一虎与平儿对望、偷笑,发现彼此的主子还满合适的,都是温和拘谨之人。

沈力恒又是歉意,“讲堂正在整理,让公主久候,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是我自己太早来了。”急着想要出宫,不只是为了月兑离母妃的唠叨责备,或许更想来见这锦绣署的一个人。

平儿突然提议,“不然奴婢跟一虎大哥一起去帮忙整理好了。”

“就是。”让少爷与公主多聊聊。

于是两个人离去,凉亭内顿时只剩下沈力恒与赵紫心,两人突然都有点害羞、局促,不知所措。

因为害羞,所以沈力恒只能摆出臣敬君的样子,但久了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这做作样。

赵紫心看着他,“力恒大哥,你也坐吧!”

“谢公主……”

“别再叫我公主了,练出了宫都要当公主,实在累人。”

“那……紫心。”

她脸竟一红,羞得不知该如何回话;沈力恒虽然坐下,但离她还有点距离,几乎与她对坐。她纵非公主,依旧是名女子,他必须注意她的清誉。

“紫心……最近还好吗?”

唉羞点头,“读书忙,学各式礼仪也忙,只有来锦绣署学艺最开心。”

“娘娘依旧对你充满期待?”

“是啊……”那两字是充满疲累感,仿佛是她无法卸下的重担。

沈力恒都感受到了,他声音一扬,“最近读了什么书呢?”

“《孟子》,可有许多地方不懂。”

“比如?”

“有句话说,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这话我不懂。”

沈力恒笑了笑,“这话是我最爱的一句话,也是孟子所言中最精髓的部分,就是所谓的《王霸论》。一国之君可以是王,可以是霸,这存在本质上的不同,而非程度上的差异,不可等一视之。”

“但我不懂,天子就是天子,分王、霸,有什么意义呢?”

沈力恒没多想,没想到她的疑问不是因为别的,正是来自她的出身。“天子有王、有霸,王者行仁,以德服人;霸者假仁,以力服人。其间之优劣,百姓最懂,是以孟子才说,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不服,但因为力量不够,只能够假装臣服,等待有朝一日民怨沸腾。”

其实,这正如当今皇上,也就是赵紫心的父皇,虽无大过,但软弱无能,听信各方谗言,导致朝中大乱,无心处理政务,各地灾荒频传,百姓苦不堪言。何况外有虎视眈眈的各封建亲王,尤以燕王赵本义为最,皇上又顾念兄弟亲情,忌惮痛下杀手,任其坐大。

“可是父皇如同君父,既为父,则不管王、霸、一体臣服,这不是应有的孝道吗?”这是让她最不解的一点。

“公主,非也。虽然君父,但终非亲父;现在百姓遇有困难,各地传出旱涝灾荒,皇上不思解决之道,反受臣子谗言左右,无力分辨是非,廓清政局以行大道,对百姓而言,等于有君而无父。”

赵紫心有点生气,她站起身,语气带着愤怒,“你怎能这样说呢?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沈力恒叹息,但语气沉稳,“公主,臣无愧于心。”

赵紫心呆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内心又满是气愤,可又不愿意直接对他发泄。但他口中多言,确实与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完全背道而驰。

可不能否认,他说的道理简单易懂,最重要的是,还合情合理。正因为这样,让她无法接受,整个人如同遭到冒犯了一样。

她真的生气了,气得直接转过身,不愿再多说,离开凉亭;沈力恒则始终坐在石椅上,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

沈一虎与平儿赶来,正巧看到公主气冲冲的离去,两人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什么事,怎么刚才还开心聊天的两人,转眼间却怒目相向?

小雹子走进凉亭,对着沈力恒问:“少爷,公主怎么了?您惹公主生气啊?不然公主怎么气冲冲的跑走了?”

沈力恒无言以对,只能轻轻一叹,眼神黯淡,他低着头,眼里有何思绪,旁人看不见,就算看见也看不懂。

按杂的思绪正如两人间复杂的关系,理不清、说不明。

那日不欢而散,此后连续数日,两人均未有机会再行交谈,或许是不欢而散后的尴尬让彼此有意避着彼此,或许是这场架吵的有点莫名其妙,竟然是因为孟子而起了口角。

棒了将近一个月,再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在锦绣署,而是在猎场。那天,几个皇室子弟加上将领之家的子孙相约出猎,沈力恒也在邀请之列。

当日艳阳高照,沈力恒一身曳撤,也就是戎服。背后背着箭囊,手里握着弓,他的马系在一旁,正嘶嘶吐息。

他的心情莫名的低沉,不知该怎么突破与那女孩之间的僵局,后来再想想就算他自觉说得没错,也不应该在那女孩面前说这次刺激的话。

紫心从小受到的教养就是以皇室为重,以父皇、母妃的命令为本,她没有想过自己,更从不质疑这一切。

她……说穿了是个愚忠之人。而愚忠之人最会做傻事,有时连卖了自己都可以,但更可悲的是,她无法不忠,因为那不仅是她的皇上,更是她的爹。

沈一虎站在一旁看着少爷沉思,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公主——自从那天之后,少爷就常常这般沉思的样子,听平儿说,公主在开阳宫也没开心到哪里去。

沈一虎不知道自家主子与公主竟然是在辩论这个困难的问题,还以为他们是小俩口拌嘴,样子真像……

小俩口?

沈力恒收拾心绪,卸下绳索,牵着马,一跃而上,“小雹子,咱们走吧!”

“是!”管他的,难得有机会离开绣坊,到这旷野上来骑马散心,就好好享受吧!沈一虎很直率的想。

但就在此时,一旁有个少年走过来。沈力恒见状,赶紧下马,沈一虎也是,两人不敢怠慢。

“力恒大哥,一虎哥。”

沈力恒立即屈膝跪地,“臣沈力恒给四皇子请安。”

“奴才见过四皇子。”

少年哈哈大笑,“快点起来啦!又不在宫里,干嘛动不动就跪啊?起来。”

“谢四皇子。”

那少年年约十三,比紫心小了两岁,名叫赵衡安,是当朝天子唯一的皇子。紫心排行三,前面两个也是公主,直到第四个才生了个皇子。

赵衡安性情敦厚宽仁,几次出猎,让沈力恒可以与此人深交进而熟识。他虽有皇子之尊贵地位,却无皇室子弟子娇气,反而倒虚怀若谷,应对进退无一不重礼。

包重要的是,衡安虽然才十三岁,却用功向学,甚至他曾经向自己讨教经书学问,甚或家国大事,沈力恒对他确实敬佩。

倘若当朝天子之后是传位给此人,他相信国朝有旧、王者可欺……

“力恒哥,我带了个人来。”

“谁?”

看向不远方,“三皇姐,来啊!”

沈力恒一愣,来人竟是赵紫心。她慢慢地走过来,身旁的宫女紧跟着,深怕出事,毕竟这公主到猎场,实在危险。

他看着她,顿时不知如何言语,而她也是,两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元妃娘娘回娘家去了,趁这个机会我带着三皇姐一起来让她透透气,你们也知道元妃娘娘真的太严格。”

赵衡安虽然是皇后所生,是嫡子,可难得的是,他与三个姐姐感情都算不错。虽然有时元妃出于妒忌,总爱说话损他,但至少还能假装和善,这或许可归咎于衡安懂得礼数,懂得做人的道理。

沈一虎当然开心,因为平儿就跟在一旁。

赵衡安解释,“三皇姐会待在一边看着,不会打扰我们,那我们就开始吧!上书房实在好累,我等这天好久了。”

于是,赵衡安率先上马,其他皇室子弟也跟着上,沈一虎想在平儿面前表现,当然不愿落于人后。

顿时,只剩下沈力恒。

她望着他,直接而不回避;他也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勉强转过头,上马,鞭一挥,立刻扬长而去,加入猎局。

爆人簇拥着赵紫心到一旁的大树下休息,但她不太愿意,还是仰着头望着远方,心里不断悸动、不断颤抖。

她叹了口气,也开始责备自己那日不该对他恶言相向,心里也知道他说得合情合理,既然如此,何必责怪他说出真心话?

尽避这真心话彻底震撼了她,可由他的口中说出来绝非恶意,只是肺腑之言,她何须因此而怒气冲冲?

唉……

又是一叹,转身回到树下,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这才回到猎场休憨处,赵紫心看着,沈力恒似乎没有回来,她好失望。

一群人聚在眼前,讨论着方才狩猎的收获,众人称赞四皇子猎获最丰,说他有如神助;但四皇子有点不耐烦,只说那是大家让他。

扳安还说,力恒大哥还让了好几次给他,如果没让,力恒大哥才是第一。语气里似乎有点不开心,只说大家都太忌惮他的皇子地位了,猎场上比的是功夫,不是皇室阶级。

这些她都没兴趣,只想知道力恒人在哪里。回到树下,她突然听到树丛的另一头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那是他的声音……

她走向树丛,宫人跟着,她回头,“不要跟来。”

“公主?”

“我说了,不要跟来。”难得强硬,众人只好退下,反正这是皇家猎场,闲人勿进,应该不会有何危险。

于是,她走过树丛……

“真是的,少爷,好几次您可以自己猎得猎物,干嘛让给四皇子啊?”

“……”

“凭少爷您的身手,怎么可能只猎到两只小野兔?”少爷虽为绣家传人,但从小习武,身手了得,完全不输给他这个护卫,但少爷说,习武是为了修身养性,稳定用针之手,非为逞凶斗狠。

“狩猎重在追捕过程中,全力以赴,努力不懈,感觉到了就好,何必真的出手?”

“说是这样说啦……”才一转身,立刻就看见了公主,沈一虎吓了一跳,“公主?”

沈力恒一听到小雹子的呼喊声,立刻转过身来,看向那熟悉的身影,两人对望,又是默然无语。

“少爷,我先到前面等着。”很识相,感觉先离开。

顿时现场只剩下两人,彼此间存在着一丝尴尬得气愤,让两人都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

最后,他先开口了,“那天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冒犯了你。”

“……没有,其实我想了想,你说的没有错,是我自己一时想不通。”赵紫心无奈苦笑,“我也应该向你道歉,不应该这样就责备你。”

“我知道我对你说这些话确实大不敬,你要辨我都可以,但这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些话不说不痛快。”

“我知道,我可以解释,但是我也要说,不管天下人怎么想,这个君也是我的父,我无从选择。”

“你这是愚忠。”

“但也是孝,难道孝顺有错吗?”

“即便最后要牺牲掉你自己的幸福?”他这般问着,不是为了挑衅,而是希望能够点醒她,希望她多为自己想。

“也许吧!毕竟没有父皇,就没有我。”

他无言,心却痛着。她才几岁,十五吧?怎么就这么悲观,说出这么消极的话?人生才刚开始,她就真的笃定自己只能为别人而活?

赵紫心仰头凝视着他,视线竟离不开。他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她得仰着头看他,才能看见他那如刀刻般的脸庞。

现在的他一身曳撤,显得英气勃发,与平时着青衫的飘逸相比,此时的他显得果断而坚决,充满意志力与毅力。

“从没见过你穿曳撤。”

他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其实我常穿,上武房,围场狩猎,我都会穿曳撤。”知道她是少见多怪。

“上武房?你习武?”

点头,“三岁就开始了,比学针还早。”

“我还以为你……”赶紧住嘴,不敢多说。

“学做娘们的东西,就是娘们了。”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点被猜中了,但还是赶紧反驳。

沈力恒开朗笑着,完全不以为意,“这种话我听多了,早就习惯了,没关系。况且绣锦是沈家家业,我从家业,这也是孝顺,孝顺有错吗?”

用她的话回话给她,这让她不禁笑出声来,如银铃般的声音让他跟着开心,两人间曾经的紧绷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习武是为了稳定心志,用针时更笃定、更坚决;其实武艺与针技,在某程度上相牵连,也有互补作用。”

“难怪我下针的时候总是担惊受怕,甚至还会发抖。”

“那不同,男子下针谓气力,绣样图案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但女子下针温柔婉约,针法连绵,这种韵味也是男子学不来的。”

这是安慰的话,她当然听得出来,可还是开心,脸上掩不住的笑,真的都是为了她。

“别待在这,日头炎,去树下吧!”

“嗯!”

两人并肩一起走,沈力恒牵着马,赵紫心则跟在一旁,害羞到不敢说话,可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是得说。

“力恒大哥……”

“你也可以叫我永绵,那是我的字,永远的永,绵柔的绵。”

“力恒……永绵……好有趣,名与字相辉映。”

“你刚刚要说什么?”

“对……”赶紧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永绵,那日的话,你可以对我说,我不介意,但是不要随意说给别人听,别给自己招难了。”

这话出于关心,他统统感觉到了,点头接受。

但……他也有话要说。“那是因为你,我才肯说。”回到树下,沈力恒直接往前走,没再看她,不愿让人发觉方才他与公主并肩,怕招惹非议。

赵紫心懂,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断陷落,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那是因为你……那是因为你……那是因为你……

他们都是内敛之人,有什么感情大概都不敢说出来,她温和有礼,自然谨守分际,况且上有父皇、母妃,套句母妃常说的话,别做些令父皇、母妃蒙羞,令皇室丢脸之事。

而他,一向低调,谦冲自牧,理性过了头,真要他开口谈感情,大概也要了他的命,比断了他的手部筋脉,让他再也无法握针还惨。

所以这往后的几年,他们一直是很谈得来的朋友,没有更进一步的告白,也没有逾矩之行为。

二十岁那年沈父病逝,此后沈力恒必须自立,因为短短数年,沈家里的几位长辈都离开人间,转眼间只剩下魏婶。

朝廷下令由沈力恒继任锦绣官,执掌锦绣署与天下绣业。从这一刻起,他正式掌握了整个沈家,真个锦绣天下。

他必须像个大人,甚至像个熟知官场、皇室之人,也幸好,自幼父亲对他的教养,期勉他低调行事,让他顺利适应官场。

这年紫心十七岁了,出落得更是美丽动人。她依旧前来锦绣署学艺,这么多年来不曾间断。许多当年一同学于讲堂的皇室女眷早就放弃,不然就是出嫁了,只剩下紫心依旧不改初衷。

他早就动心,甚至日日夜夜期待能见她,无奈自幼个性内向,喜怒哀恶不形于色,他始终没有说出口,就好像两人只是兄妹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兄妹,也当不了兄妹。

赵紫心或许也被动,由于礼教,她不可能说自己的感情走向,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每逃诩想到锦绣署报到,就是因为心遗落这这里。

惫有一个沈力恒一直没有开口的原因,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危机感,总觉得紫心还小,可以再缓缓。

转眼间,赵紫心已经二十岁了,依旧没有谈论嫁娶,她尚未定下夫家,沈力恒也就没有危机感,总觉得一切能拖就拖。

但就在他二十五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他就像是狠狠被打了一棒般,整个人醒了、慌了、急了,就怕晚了。

那天,他正忙着处理公务,方才接获圣旨,每年替皇室成员绣造各式服饰的工作又临头了,他正忙着看式样,叮嘱下面去进行。

这里头没有龙袍,今年不用造龙袍。但有皇后的朝服,虽然不如龙袍须由锦绣官亲自动手,但他依旧得盯着,不能有丝毫马虎。

就在此时,沈一虎冲进书房,连声招呼都没打,让沈力恒颇为讶异,这小雹子不可能这么不懂礼貌,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立即通报不行。

“少爷!少爷!”还是惯喊他少爷,尽避他现在已经是锦绣官,其他人都喊他主子、老爷,就小雹子还是习惯了少爷的称号。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头也没抬。

“少爷,平儿跟我说……说……”

“说什么,说她不嫁你了啊?”对着如同亲兄弟一般的沈一虎,沈力恒还有开开玩笑的能力。

但沈一虎一点都笑不出来,甚至快要急哭了。“平儿说,公主不会再来锦绣署学艺了。”

“为什么?”头终于抬了起来,似乎也嗅到不寻常的气味,想起这段日子,紫心来学艺时,那表情总是凝重,似乎陷入低潮。

“皇上要把公主下嫁给燕王赵本义的封国丞相……”

整个人唰的站起身,甚至还弄到了桌上水杯,沾湿了布料、文件,但沈力恒无心照应,完全陷入震惊。“你说什么……”

“少爷,公主什么人不好嫁,怎会嫁给赵本义的人?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沈力恒震惊,不自觉握紧拳头。

笔上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显然是要借由联姻安抚赵本义,赵本义的封国丞相是赵本义的近臣,娶了公主,也就是自己人。

可是赵本义在封建储王中势力最大、声势最高,也最受爱戴,不只养了一群能人、死士,连封国臣民都相当服从他。

传言他一直有意争夺皇位,这些年朝中究竟要安抚赵本义,还是压制赵本义,各有说法。皇上心意不决,耳根子又软,那赵本义在朝中买通许多人,左近一言、右出一语,皇上便一直难以决定。

现在竟然决定通过联姻,来安抚赵本义。

这种婚事,紫心嫁过去会幸福吗?

最重要的是,紫心答应了吗?那女孩,那个愚忠又愚孝的女孩,她有勇气说不吗?有勇气为了自己,抗拒她的父皇、母妃一次吗?

懊死,他慢了一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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