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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蝉儿 第七章

作者:单飞雪

急落的雪彷佛要将世界掩埋,庭院积了厚雪,寸步难行。到了晚上,庞门大堂众人围绕一起饮酒作乐,吃着象征团圆的红汤圆。

屋内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庞辙严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捧着温热的汤圆,不禁想到一个人孤伶伶躲在西院落的柳梦蝉。

他漫不经心舀动碗里汤圆,想着自己已经三天没见她了。自收她为徒后,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现下,满室欢乐,他却莫名地感到怅然若失。

卓菲穿着艳红新衣,殷勤地帮他温酒。“师兄,来,我们干杯!”

庞辙严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我出去,你们喝吧。”说着他径自绕到汤锅前,舀了满满一碗汤圆。大步离开,直往西厢院去。

风狂,把苑里梧桐树吹得发出沙沙巨响,冰冷的雪扑过他的颈项,他忽然停步,看着苑里白茫茫一片雪,他仰头,千百朵雪花直扑进他眼帘。

不禁想起梦蝉哭的时候,他常想她哪来那么多的泪?天空哪来那么多的雪,在黑夜中,雪给衬得益发皎白。庞辙严瞇起眼,这白恍似某个人的脸。

梦蝉不美,但她非常清秀。清秀得就好象很黑很暗很深的夜里,很白的一束月光。不让你惊艳,但她会让你细细惦念着。庞辙严胸腔一紧,似乎有种温柔的情感瞬间涨满。他转身加快脚步踱往梦蝉暂住的客房,端着那碗帮她盛的汤圆,想她看见汤圆,肯定又感动得直掉泪,用那软软的嗓音说着她常说的那一句──师父,你好好喔!

想到梦蝉那憨傻的模样,他笑了。停在房外,他敲门,却久不见回音,开门,看见一室冷清。有一刹还以为走错地方──这窗没关上,窗板扑扑作响,空气清冷,房里一片昏暗,只有走廊灯笼透进的一点光。

辫暗视线中,庞辙严看见桌上摊着的信。他走过去搁落碗,然后拿起了信。望着信里字迹,他眼神逐渐转沉,将信揪紧掌中;抬头,窗外暴风狂啸,雪势急遽,外边是那样冷!他深吸口气,转身直闯大堂。

“怎么回事?”他怒气腾腾步入大堂,阴沉着脸揪着那封信问师娘。庞大的身形、肃杀的口气,将满室欢笑杀得片甲不留。

老门主看看爱徒阴沉的脸色,大事不妙,他搁下碗振振衣袖,开始溜到角落边打起他的太极拳,打算装聋作哑,聪明地置身事外。他听见妻子高声回答庞辙严。

“她拿了我一袋银子,高高兴兴地走啦!”

“不可能。”庞辙严说道,表情严酷,眼神愤怒。“她绝不会这样做。”

师娘砸了碗。“x的!”她插腰瞪着庞辙严,嚷嚷。“人都走了你是想怎样?”她高声骂道。“我看你们感情也没多好,区区一袋银子她就跑了,我看你还是死心,瞧卓菲──”师娘大手一抓,将卓菲揪进怀里。“这丫头死心塌地爱你,你的心是铁打的?你无动于衷吗?你怎么这么无情?一个柳梦蝉马上让你忘了咱们卓菲!”

“你的心是铁打的?”他反问她,黝黑双眸睁成危险的两直线。“这种天气你让她离开?”他深吸口气,压抑住快爆发的满腔怒火。“她要是出事,我不放过你。”

师娘大抽口气。“你、你这逆徒你说什么?”

庞辙严不理她,兀自转身离开。

师娘气得抽出卓菲腰上配剑,在众人惊呼声中,她提剑直往他背上杀。“我宰了你!你给我站住!”

“不要啊──”

“师娘!”

剑尖急急往庞辙严背上刺去,危急一刻,老门主还打着太极拳漠不关心,而且颇有越打越远之势。

卓菲来不及拦,高声尖叫:“不要啊!”而慕风只来得及抱住师娘的腿,不抱还好,他这一抱,师娘一个不稳就往前跌去,剑直刺上庞辙严的背,每个人都尖叫,包括师娘自己,她眼一瞠看剑尖刺入他的背脊──霎时,众人沉默得连呼吸似乎都停了。

然后,堂内爆出更大一声惊呼──剑尖断了。庞辙严没躲,他只是侧过脸来,垂眸对师娘道:“挨这一剑够了,如果梦蝉出事,你最好打得过我!”

他亳发无伤,倒是她的剑断成两截。“你?”她惊愕地松了剑。“你练成了金钟罩?”

庞辙严没回答,他大步离开,急着去找柳梦蝉。

“他几时学成的?”师娘震惊至极。那是失传已久祖师爷的功夫啊,连相公都参不透,这小子竟然……

慕风和卓菲已经骇得抱在一起。

“他太厉害了,祖师爷的功夫不是失传了吗?完了,找不到柳梦蝉我死定了啦!”

慕风按着卓菲脑袋直往他怀里埋。“嘘嘘,大师兄只是说气话没事的。”

老门主逃到边边还在打拳,师娘猛一回头,看见他置身事外的模样,气得抓起地上那半截剑,哇哇叫地就往他劈。

“你还打拳!老娘跟你打,方才你不会吭声啊?那小子都会金钟罩,你这死老头,师父是干假的?你挨老娘一剑,我看你罩不罩!”

两人登时打了起来,老门主轻易地闪着师娘刚烈的剑势。“唉!你老了怎么还跟孩子计较?别气啊……”

一步出庞门,冷风击面,天昏地暗,只有白雪放肆呼啸。

榜厚积雪掩埋去路,整片树林全掩在雪底,大地空旷苍茫,不见半个人影。

庞辙严疾步奔上旷处高石,搜寻梦蝉人影。这么冷,她能去哪?

运起周身内力,他朝天地朗声唤她:“梦蝉──”凭他的功力声音可传十里,他希望她听得见。然而放目远望,只有萧瑟北风响应他的呼唤。

“梦蝉……”浑厚的嗓音回荡冷风中。“梦蝉……”风中庞辙严厉眸满布忧悒,他担心她的去向,担心她的安危,她那么笨那么傻,她能去哪?

庞辙严揪紧拳头,无限自责。“该死!”他不该带她来庞门,他该早些带她走。就在他沉陷懊恼中时,身后发出窸窣声响,他回头一顾,看见庞门前一团厚雪忽然动了动,然后白雪成片陡落。他瞳孔一缩,看见一个人影冒出来。

“师……师父……”梦蝉冷得嘴唇泛紫,她颤抖着,双眸瞅着他。“我……我早说不能走……可他们……他们偏不信……”

庞辙严怔住,她一直待在门外!

他凝眸,望着她发上、身上沾覆着满满白雪,双手笨拙地抱着包袱,只套了一件灰色斗篷,浑身冷得不住地颤抖,还急急向他解释──

“我说跟你约好了……我不能走啊,他们就是不信……”她的鼻子冻红,眼睛湿漉漉地瞅着他,声音里的无辜和凄凉撕扯着他的心,她还在笨拙地解释:“师父啊,我是想回去……可是那些机关,我怕……我只好……”她住口,看他大步过来,师父的脸色好难看。“师父……”

“笨蛋、你这笨蛋!”他咆哮,忽然张臂就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瞬间梦蝉跌进钢铁般温暖结实的胸膛。“这么冷,你想把自己冻死吗?”他用她从未听过的热切口气骂她。“笨死了!”她竟就这么呆呆地守在门外,吹着冷风。

梦蝉被师父牢牢抱进怀里。“师……师父……”好温暖啊!她已经冻了一整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庞辙严心疼死了,他紧紧搂着她直打颤的身子,那蛮横的力道像是急着要把所有的温暖渡给她。梦蝉埋在师父胸前,闻着熟悉的味道,软绵绵、心满意足地叹息。

“师父……我就知道你会找我……”她说着,闭上水汪汪的眼睛。“我很聪明吧?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就躲在门口等,我一直等,知道师父不会撇下我,我就知道……”占据着那堵结实温暖的胸膛,耳畔狂风呼啸,她微笑说着,聆听师父胸膛规律的心跳。她叹息,能永远躲在师父的怀里多好。这世上再没有比师父双臂间更安全的地方了。

庞辙严搂着她,她的话可怜的教他心疼。他感觉双臂间真实的温度、柔软的身躯,闻着她发梢的香味,胸腔发烫,热血沸腾。他深吸口气,想镇定紊乱的思绪,方才,险险的以为她真走了。

为什么这么心疼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她?庞辙严望着漫天风雪,静静地只是抱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应该放开她了,他想,可又想多抱她一会儿,多抱一会儿。这样抱着她……心中有股踏实,不可思议的平静满足。

漫天大雪在这一瞬间彷佛也温柔了,似棉絮拂过他们拥抱的身影,天地苍茫,只见白茫茫大地上,他们相拥着;而风还在狂放地吹着,教庞辙严将她搂得更紧。

一进入庞门,庞辙严立即要梦蝉将东西收拾好,决定带她离开。

他对盛怒的师娘及哭泣的卓菲道:“庞门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师娘,你这次太让弟子失望。既然不欢迎梦蝉,我也就此拜别。”他决定带梦蝉走。

“好!”师娘也气得火冒三丈。“你走,我就不信庞门少不得你,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走,为了一个丫头这样忤逆我,你走,老娘不希罕!”

可卓菲希罕,她红着眼眶望着大师兄。“我……我和师娘是一时胡涂,你别气啊──”大师兄这一走肯定是不会回来了。

梦蝉不发一语,师父的表情非常严肃,她可不敢吭声。

老门主清了清喉咙,谁都不帮只是模模胡子哑声说一句:“真玄了,这汤圆不是吃了会团圆嘛?”这一句叫卓菲心痛得“哇”地一声哭了。

师弟们也帮着卓菲劝起大师兄,可庞辙严已然决定,他握住梦蝉小手,低头看她一眼,目光温柔。“咱们走。”

梦蝉抿抿唇,点头。又不安地瞧了瞧哭得很惨的卓菲,还心虚地看了师娘一眼。会不会太残忍了?彷佛意识到梦蝉的疑虑,握住她的大掌一紧,庞辙严转身带她离开。

“大师兄!”卓菲追上前,庞辙严停步,回头见她忍着泪勉强挤出微笑。“你……你晚餐还没吃呢,要不要吃碗馄饨?”她佯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必。”庞辙严简洁一句,转身要走,她又喊住他。

“大师兄……”她可怜兮兮地喊他,他深吸口气回头。

“又怎么了?”

梦蝉看卓菲吸吸鼻子,看她很勉强地微笑,刻意云淡风清对师父道:“还是,我下碗面给你吃,你不是最爱吃我煮的面吗?加了鲁肉好香的。”她还不死心。

“不用。”庞辙严拒绝,转身便走。

“大师兄!”卓菲再一次叫住他。

庞辙严转身,终于不耐地吼道:“我不饿,什么都──”突然咕噜一声,打断他的话。他和卓菲同时望向声音出处,只见柳梦蝉胀红着脸捂住肚子,很不好意思地瞅着他们俩,尴尬地小小声承认──

“我……我饿了……”丢脸死了,呜呜……“我一整天啥都没吃,所以……”她头低得快垂到地上了,都怪卓菲说得她饿死了,她羞得整张脸快烧起来。听见堂里爆出一阵大笑,可恶,她糗得想死掉。在众人笑声中梦蝉只是胀红着脸,直想挖个洞躲进去。

庞辙严顿时哭笑不得,这家伙!

卓菲倒是宛如遇到救星似的,马上兴奋地拉住梦蝉就朝师娘嚷嚷:“师娘,我去煮东西给她吃喔!”

“白痴!”师娘双手抱胸青她一眼,倒也没阻止。本来她就只是说气话,哪是真要庞辙严走?她耸耸肩,也一副啥事都没发生地向老曹交代。“去帮柳姑娘将东西放回房里,顺便给她盛碗汤圆。”她粗声粗气交代,刻意回避庞辙严视线。

但那示好的意思非常明显,庞辙严拉着梦蝉的手,一下子倒不好坚持离开,而且梦蝉这傻瓜饿惨了。

庞辙严低头问她:“要吃吗?”

卓菲热切地瞪牢梦蝉,直向她使眼色。

“要啊!”梦蝉望着师父,很老实、很没志气地道。“外头很冷啊,我们别走了,我又饿、又累走不动啊,师父……我累死了,你别生他们气了。”

“梦蝉!”卓菲大受感动一把抱住她,那丰满的胸脯刚好挤在梦蝉鼻前,害得她快要窒息了,呜呜呜地挣扎着。卓菲紧抱她瘦小的身子,泪儿直淌。

“你真好,我马上煮一碗超香超棒的面给你吃……”她眼泪直飘,丝毫不知梦蝉已快要窒息。

庞辙严将梦蝉拉开,她喘着气,心想这卓菲真是──好身材啊!她直咳,还没回神,又被卓菲往外头拉。

“走走走──”她拽住梦蝉就往膳房奔,热情嚷嚷。“快去坐好,我马上给你下面。”师兄不走了,她快乐得简直像只小鸟。

梦蝉被热情地推上桌前,饥肠辘辘地等了一会儿,卓菲立即和下人们端了碗面上来,梦蝉看见那碗面,简直快晕倒了。

“好香对不对?”卓菲兴致高昂地介绍起来。“我特地加了红烧肉、大鲁蛋、潮州鹅片,连面条都是现裁的──”她将箸递给梦蝉。“喏,你快吃。”

梦蝉脸色惨白,冷汗直冒。“这个……”她接下箸子,声音很是虚弱。“这面……会不会太……大……碗了?”

拔只大碗!但见桌面那朝天碗大得简直像脸盆,大得梦蝉只觉晴天霹雳,顿时胃口全消。

“你不计前嫌把师兄留下,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为了表示谢意,我将所有拿手菜都加进去煮了,你不是说你饿一天没吃吗?我特地弄来这个大碗给你盛呢!”她双手抱胸,站在梦蝉前方,高声道。“我卓菲不论干啥都要做到最好,你快尝尝,保证你吃得碗底朝天。”

碗底朝天?开什么玩笑!梦蝉脸绿了,这么大一碗ㄋㄟ,她僵硬地朝卓菲挤出个微笑。“呵呵……”

卓菲挑眉,催促道:“快吃啊?”

梦蝉盛情难却,“喔”了一声便埋头苦干起来。卓菲立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回算我不对,我师娘不该赶你走,从今以后咱们公平竞争,你心地好、脾气好,我喜欢你,可大师兄我还是不让你的,咱们说清楚了。”

梦蝉嗯嗯地含糊响应。天啊,这面刚吃还不错,吃了半碗她肚子可就受不住了,梦蝉越吃越慢越吃越撑,从饥肠辘辘到胀得快死,她偷偷瞧了卓菲一眼,卓菲索性坐下托着腮帮子回她一个微笑,彷佛很享受看她吃的模样。

梦蝉心惊胆战地想,这卓菲特地煮了这──么──大一碗面,她要是不吃完岂不是不给她面子?梦蝉又瞧了卓菲一眼,卓菲亲切地又回她一个笑容,笑得梦蝉心底发毛,又想──不给她面子事小,万一她恼羞成怒,误以为是嫌她煮的不好而抓狂起来,凭她的身手,不被她打得哇哇叫才怪,这么想,只得硬着头皮猛吃。

不知梦蝉心中挣扎,卓菲还笑瞇瞇地问:“怎么,好吃吧?”她对自己的手艺超有信心。

“嗯……”不行了,她肚子快撑爆了。梦蝉蹙起眉头,颤着手将最后一根面条送进嘴里,很狼狈很疲倦地拨拨发丝。“呼!”她虚弱地向卓菲道。“谢谢,真好吃,我吃完了。”

“什么吃完了?”卓菲眼一瞠,指着碗里的汤。“这汤头才是整碗面的精华!”她豪气地拍桌赞叹。“特过瘾的,你快喝啊!”

天啊,谁来救救她啊!梦蝉脸色惨白,左眼皮明显抽搐,吞吞吐吐地问:“喝?喝了它?”不会吧?一脸盆的水啊?

“你快喝啊!”卓菲兴高采烈地催促。她眉飞色舞比手划脚地介绍。“这汤头可不简单,是我配的料,早先让灶房足足熬了八个时辰才能做出这味儿,一滴都不能浪费哪。你喝了就知道,保证你一口接一口,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喉喉喉……梦蝉虚弱地笑着,眼皮抽搐,简直想死一死算了。“可是我……”她看着卓菲期待的眼神,和一脸兴奋的表情,霎时一句“我喝不下”硬是说不出口。

在劫难逃啊!

只见梦蝉深吸口气,扔了箸子,把心一横,抱着必死决心似的,端起大脸盆,喔不,端起海碗咕噜咕噜将汤汁全灌入嘴里,耳边还听见卓菲拍手叫好。

“对对对,这样爽快一口干了它,赞啦!”卓菲好不得意。“就说你会欲罢不能吧,这汤头可好ㄌㄟ……”瞧她吃得多爽。

叭完那一大脸盆的汤,梦蝉放下碗,红着眼眶,有种想死的感觉。满肚子食物已经涨到她喉头处,她昏眩地坐在那里,卓菲还兴奋地直冲着她问:“好吃吧?好吃吧?好吃吧?”

梦蝉看着她,勉强点头。她不能说话,怕一张口就要吐在卓菲睑上。

庞辙严绕进花苑找梦蝉。谈了一晚,师娘虽没明说着接受柳梦蝉,倒也支支吾吾地暗示不会再找她麻烦,庞辙严这才决定暂时留下,毕竟焰合堂的事还没解决。才跨入前廊,但见远处梦蝉正步出厅堂。他停步,看那家伙弓着身,颠颠倒倒地扶着墙边走,还不停地打嗝。

“嗝──”梦蝉捂着肚子、一手扶墙。“嗝嗝……”她皱眉难受极了,彷佛肚里被硬塞了块石头,又像怀胎十月快生的孕妇。这会儿还打起嗝来了,真要命!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把那一大脸盆的面连汤全吃个精光。

梦蝉悲哀地想,就因为不好意思?哇勒──她怎么会这么没用!一句“吃不下”都说不出口,落得如此狼狈!她眨眨眼,悲哀地想起临走前卓菲还端着空碗,爽快地拍胸保证。

“实在太捧场了!懊,既然你这么爱吃,往后我天天煮给你吃!”

不!梦蝉双手抠住墙壁无声地呐喊,早知道就和师父走得远远地,呜呜……

庞辙严双手抱胸立在廊上,打量着梦蝉狼狈的模样。这家伙又怎么了?他一瞬不瞬地瞅着她,看着她滑稽的模样只觉有趣,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

梦蝉头晕目眩,脸色泛青地扶着墙缓缓前行。她在心底发誓,打死她这辈子都不吃面了。走了几步实在难受,终于蹲下来,这一蹲,却看见一双靴子。靴子?她仰头,看见一对黝黑的眸子,和那高大如山的身子。

“师……嗝!”她捂住嘴。身子规律地又颤了一下,真糗!

庞辙严挑起浓眉,俯望柳梦蝉。她捂着嘴,睁着眼儿直打嗝,脸儿绯红。夜已深,长廊只有红红灯笼伴着冷风摇蔽,苑里树叶婆婆娑娑地恍似一首曲子。

她蹲在那儿望着他,黝黑的发垂落地上,在深褐色的槐木地板上,庞辙严的影子刚刚好笼罩住她纤弱的身子。

这刹那,庞辙严瞳孔一缩,赫然惊觉梦蝉的美。当她打嗝时忙掩住子邬、羞怯可爱的一个小动作,竟令他怦然心动,暗了眸色。

在古老的深褐色地板上,柳梦蝉瞅着他无辜的模样,好似月儿无心遗落的一片月光。清秀又脆弱得让人只想搂进怀中宠爱,他胸口又有了那种滚烫的感觉。

“嗝!”梦蝉紧捂着嘴,糗得脸红似火。

庞辙严蹲下来,直视她尴尬的表情。“怎么了?”他的声音平静,温暖而亲昵。

梦蝉眨眨眼,师父今晚好象特别温柔!“我……嗝……吃太……嗝……饱了……嗝……”说完,她又是一阵脸红。讨厌,师父这样盯着她,害她好紧张。

庞辙严淡漠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看着她困窘的表情,大抵知晓是怎么回事。他以一种轻柔但嘲弄的声音问她:“你该不是怕卓菲生气,就猛吃她给的东西吧?”

梦蝉心虚地低下脸,默认了她的胆小。“嗝、嗝!”

“再嗝下去就变青蛙了。”庞辙严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彷佛很喜欢看她羞窘的模样。

梦蝉尴尬得直想挖个洞钻进去,她还是嗝个不停。呜呜……真惨,不是饿得要死,就是饱得胀死,老天爷就不能对她公平点吗?

“有个法子治打嗝……”庞辙严若有所思,用一种很温柔的表情问她。“你要试吗?”他眨眨眼,眸中闪烁着有趣的光芒。

“嗯!”她边点头又嗝了几声。

“好。”他望住她,忽然伸手掐住她小小的鼻尖。“憋气。”他说,目光没有离开她。

梦蝉瞪大眼望住师父,鼻子被他牢牢掐住,硬是停住了呼吸,皎白的脸越来越红了。师父的一对眼儿像黝黑的夜,她望着师父,觉得今夜他的目光特别不一样,特别温柔而专注。在屏住棒吸的这刹,她从师父的瞳底望见自己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得好快。

庞辙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那专注的视线令她芳心大乱,她的脸越来越红,跟着皱起眉头,痛苦地瞇起眼睛,窒息得胸口都痛了。他这才放手。

梦蝉大喘特喘,冷空气凝成白雾不停自那樱桃小嘴喘出,神态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庞辙严胸腔一紧,为自己骤升的懊恼。

“好了吗?”他低声问。

“好了。”她眼一瞠笑了。“真好了!”可立即又打了个嗝,她懊恼地掩住嘴。“不行哪!”

“没关系。”庞辙严声音浑厚而低沉。“还有一个法子。”他伸手,大掌贴上梦蝉纤细的颈子,粗糙的掌心暖上皎白的颈。

梦婵心悸,抬起脸,眼睛闪烁。“什……什么法子?”今夜的师父的确不大一样。她看师父缓缓地倾过脸来,扣在她颈上的手一施力将她推向他,他们的脸靠得好近,他的气息拂上她颊畔,她不知所措,心跳如擂鼓。

师父要干么?她惊愕地看师父的唇靠近。他要吻她吗?梦蝉紧张地闭上眼睛,双手惊慌地抵在庞辙严胸前。

他靠过来,嘴唇几乎要碰上她,她战栗,庞辙严覆在她颈上的手能清楚感受到她的紧张,她在发抖……

他勾起唇角,她气息紊乱地轻喘,非常紧张。他的嘴移至她耳侧,拨开她耳廓上的发,然后他的嘴停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穿透她耳膜。她简直颤得要昏厥,只觉浑身燥热。然后,很忽然地,庞辙严对着她耳朵大吼一声,梦蝉尖叫,骇得推开他跌坐地上,吓得魂飞魄散。

“你干么?”她恼极了。“人家吓死了!”捂着胸口,心跳得怦怦作响。

看她懊恼的模样,庞辙严扬眉大笑。

他笑得梦蝉更气了,红着眼埋怨他。“人家都快吓死了你还笑,师父最坏了,故意吓人家,可恶、可恶极了!”

庞辙严笑岔了气。“好好好,你冷静冷静,瞧──”他睨着她微笑道。“这会儿不打嗝了?”

梦蝉一怔,低头模模自己肚子和胸口,真的,她吸吸气又吐吐气,真的好了,她困惑地望住师父。

他懒洋洋地对着她笑。“这法子管用吧?嗯?”

梦蝉努努嘴,很不甘愿地。“是管用啦,可是……”她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师父可恶的笑脸。可她还是好生气,师父那一吼把她吓死了,真吓死了。

庞辙严笑望她泪汪汪的眼睛,看她生闷气的样儿。“你生气了?”

“没……没有……”她真的生气也不敢说,只噘起了嘴,闷闷地瞪着地上,不看他了。讨厌!方才还以为师父要吻她了,真笨真蠢,怎么可能嘛!梦蝉对自己生起闷气,失落的感觉梗在胸口。喉头苦涩,她垂眸,不说话了。她喜欢师父,一直好喜欢他呀,可是……不知为什么,很不争气地,眼泪掉下来。

她哭了?庞辙严心中一紧,有些不知所措。

“你哭什么?”他懊恼的口气害梦蝉眼泪掉得更多,她红着鼻子轻轻地啜泣。庞辙严被她的眼泪弄拧了心情。“为着不让你打嗝才吓你,哭什么?你这不是好了么?”可她还是很卖力地哭起来,眼泪不停地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想哭、好想哭。

“还哭!”他凶她。

“你别凶我啊……”她可怜兮兮地越哭越起劲了。只是觉得很悲伤,只是莫名地就想哭。也许……只是因为沮丧,沮丧他没有亲她。他没有喜欢她,就像她喜欢他那样。她难过地想着,眼泪忍不住一直潸潸落下。

气氛登时被她弄拧,庞辙严沉默了。她的眼泪害他焦躁、心烦意乱。

有一刹窒息的沉默,他们谁也没再说话,空荡荡的走廊只听得梦蝉嘤嘤的啜泣声。冬雪被风吹进廊里,一片不经意地落到她发上,庞辙严倾身帮她拨去,忽然她抬头正好撞上他下颚。他痛呼,梦蝉连忙模上他下颚直道歉,哭得就更凶了。

“对不起……痛吗?”她怎么这么笨,这么粗心?她急着去揉他撞疼的下颚,忽然庞辙严抓住她手腕。

梦蝉怔住,望着他,软软地无辜地唤他:“师父……”含泪的眼眸眨了眨,把他的理智剪碎。

庞辙严黝黑的瞳眸燃火,灼热的视线盯住她,掐痛了她手腕。“该死!”他咒骂,将她拉近,侧身覆上那片柔软唇瓣。

“师……”梦蝉的惊呼被他顶入的舌头吞噬,她震惊地感受到那蛮横霸道的侵略,那太过亲昵热切的吻。登时头皮发麻胃部着火,顿时头昏脑胀,只觉得一股热席卷了她,她什么都不能思考了,只能模糊地在心底惊呼。

不该这样的──庞辙严在心底咒骂,却舍不得离开那馨香的唇,只管贪婪而饥渴地掠夺她唇内令人战栗的柔软甜蜜。他伸手握住她颈背,拉她靠到他身上。

不该这样的,他却吻得更深。钢铁般的双臂将她箝进怀中,他加深了吻,他的舌头探入与她相触,喉咙底部响起一阵低沉而原始的嗓音。老天!她的气味是那么干净美好。

梦蝉在他嘴里轻叹,然后怯怯地伸舌和他互相摩擦。从他身上和嘴内传递而来的热力将她淹没,她浑身无力,她的心狂跳、膝盖发软,心悸地仰着脸任由那灼热的吻吞没她的理智,任由那热热的呼息交融一起。

败久很久后庞辙严才结束这个吻,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再回不到从前,这个吻已经打乱了规则。他垂眸看着她喘息,雾气迷离。她脸上恍惚的表情令他不禁微笑,她的嘴因他的亲吻而湿润发红,庞辙严暗了眸色,这样看着她轻喘,对一个男人而言真是一种要命的折磨。

梦蝉只傻傻地望住师父,他眼中温软的光芒令她愉悦地轻颤起来。她已经忘了这个吻是怎么开始的,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彷佛在燃烧。

这么冷又这么深的夜,四下无人,在那么热情而缠绵的吻过后,他们只是沉默的注视彼此。好半晌,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庞辙严打破沉默,他眨眨眼,俊朗的脸朝向落雪的花苑。他指着那被风雪吹得直晃的梧桐树。

“小时候的我,都在这树底下练剑。”他浑厚低沉的嗓音彷佛深情地述说着一个故事。他的手搭上她肩膀环住她,他们并肩坐在地上。他顿了顿,说:“秋天时树顶攀了许多蝉,它们叫得我练剑时没法专心,我把它们全击落下来,于是一地都是蝉的尸体。”

梦蝉听了心底一阵不适,那么多的蝉都被他杀死?

庞辙严又说:“我师父发现了地上成堆的蝉尸,就告诉我关于蝉一生的故事,后来我就再也不伤它们。”他懊悔道。“原来它们在地底埋了十几年才能上树羽化,羽化后也只能活一季,我怎能那么残忍,连一季都没让它们活完!”

梦蝉静静听着师父低诉往事,这是第一次师父和她分享心事,这一刻在红灯笼摇蔽斜映下,她感觉自己和师父靠得很近很近。她听着师父的声音,忽然有一种很温暖很亲昵的感觉,彷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早已认识。

“师父。”梦蝉轻轻靠上庞辙严强壮的肩膀,她合上眼,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好幸福。”梦蝉偎着师父,红灯笼的光晕摇蔽着,映红了她的脸颊,她微笑地靠着他温暖的身躯。“师父好好喔!”她叹息,合上眼,柔软无力地倚着他,她的呼息吹拂上他的颈项,于是他那一向刚强坚硬的心房彷佛也被那轻柔温暖的呼息融化了。

“梦蝉……”他斜过脸来,看见她靠着他肩膀像是睡了。灯笼摇蔽,她清秀的脸忽明忽暗。那垂在脸上纤纤的两痕眼睫,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

他微笑,拨开散落在她颊畔的发,她的发又细又软又滑。他看她打了一个呵欠,一脸舒服的表情,很信任地偎靠着他。

“梦蝉?”

“嗯?”她含糊地应着,思绪昏昏沉沉直往梦乡坠落。

庞辙严笑了,为着她可爱的睡容。心想,折腾了一天她怕是累坏了吧?

“梦蝉?”他又喊她。

这次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模糊地呢喃一声。“不要吵啊……”师父的身体好暖好暖,好有安全感,她的肚子好饱,她的心情好好,她懒懒得直想好好睡上一觉。

庞辙严垂眸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睡容,这次他用更低的声音唤她:“梦蝉。”

“……”回答他的是微弱的鼾声。

庞辙严黝黑的眼睛底闪烁着光芒,他勾起唇角,沙哑地说:“我喜欢蝉儿……”

记得那时候在麒麟山,她问过他:“师父,你喜欢蝉儿吗?”

“我喜欢。”他低语,目光温柔。他轻轻抚模她光滑的脸颊,拂去垂落的几缕黑发。喜欢她纤纤的眼睫、小小的可爱的鼻尖,和那柔柔软软的唇儿。喜欢她醒着时用暖暖的嗓音喊他师父,连她爱哭得让他心烦的坏毛病,还有那胆小如鼠的性子他都喜欢。

庞辙严没敢动,只是提供肩膀让她睡,看着她亳无防备的睡容,心底有着不可思议的平静。他环紧她纤瘦的身子,然后望着梧桐树。

蚌然觉得自己也像那些蝉垫伏树梢,直至……直至一生的伴侣来到。

当她来时,他只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温暖和满足。

当她来时,他才开始意识到他命中隐约有着缺憾。是她的出现让他开始懂得什么叫空虚。从前的他总是独来独往,几时会这般在乎起一个人?想起先前她失踪时,他是多么焦虑惶恐,现在环着她时又是何等的感动、满足。

庞辙严静静坐着欣赏飘雪的花苑,他一直环着梦蝉,一直环着。此刻,他彷佛又看见那个老是在树下练剑的自己──十二岁的他在听了师父说的有关蝉一生的故事后,扔了剑,懊悔地把泥地上那些被他杀死的蝉拾起,小心翼翼埋进地底。从此他对蝉总有一分歉意,以及某种特殊情感。此刻他轻轻环着梦蝉,感觉某种神秘、宿命的情感亦在悸动着他。

这一刹,就连那狂乱的风雪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何等的柔情蜜意,那些不断自天空飘落的雪花,彷佛都是暖的。

他微笑,这……就是爱吗?这世界忽然美好得教他觉得陌生,美丽得不可思议。他有些无法置信地傻笑着,为着身边那个已经睡熟了的家伙,温柔了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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