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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尽头 18

作者:亦舒

“我叫妹妹。”

他露出酒窝,“你像煞一个妹妹,听我说,等我打烊,我们去吃云吞面。”

我摇摇头,“我明天再来,我也请你试酒。”

“下午四时,我在次恭候。”

这间酒馆叫红牛,我记住了。

我转身到办馆买了几瓶酒,从极贵到极便宜都有,打开其中一瓶苏维浓,自斟自饮,喝至酩酊,我的评语仍是“很香很甜很可口”。

不过,第二天醒来,不致头晕恶心,便是好酒。

第二天我带了两瓶丝路酒到红牛酒馆。

酒保祖在等我。

“打扰你了,”我很恭敬,“你是师傅,请多多指教。”

“有什么问题,仅管提出讨论。”

我已把酒瓶上招纸撕去,打开酒瓶,请他品尝。

他喝了一口说:“味道奇清,我竟认不出来,这是新酒,我会叫它女儿酒,适合女性,喝罢嘴角不留酸味,它叫什么名字。”

我给他看酒名。

“果然,可没想到是中华产品,若果让酒沉淀多一年半载会更醇。”他说的头头是道。

“这瓶送你,”我递给他,“请介绍给客人。”

“不敢当,这酒牌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笑涡是那么可爱,我好想用手指去按他的面颊,“不告诉你。”

他笑着说:“喂喂喂,不把我当朋友。”

祖接着做出芝士三文治等小点心请我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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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烹饪的男生最受女子欢迎。”

“我一早知道,我还会做各式蛋糕,到我家来,我做给你吃。”

我轻轻说,“我喜欢吃榭露西蛋糕,法语妒忌之意,你想想,一只蛋糕惹其余糕点妒忌,可见真是美味极顶。”

“我能做,你不会失望。”

我说:“改天吧。”

“今天我有空。”他紧盯着。

“你是一个陌生人。”

“开头我们都是陌生人,”他拿出身份证给我看,“你可以抄下号码。”

我笑,身份证上他叫陈明祖,二十三岁。

他说:“我是真心觉得你有趣,做酒保的男人不难找一夜缘,你放心,我不是图那个。”

我轻声问:“为什么叫onenightstand?”

“因为从前每间小型夜总会都会雇用乐队bandstand,如果乐队告假,替工只做一夜,简称onenightstand,明白吗?”

“果然学识渊博。”我取笑他。

他递一杯酒给我。

我见高杯子里有气泡,“啊,香槟。”

“喝的出分别吗?”

“哗,像丝绒般滑如喉头,又香又甜又可口。”

“我给你气坏,”他自冰桶取出瓶子,“这是克鲁格玫瑰香槟,我在你身上下了重本。”

我笑的翻倒,我仍不知分别。

他说:“到街上走走,我希望在自然光下看你是否同样漂亮。”

我说:“一见光我就化为灰烬。”

祖说:“我也是,彼此彼此。”

我与他走到阳光下,早春天气,还有寒意,我披着又长又大的开司米毛衣,祖却只穿短袖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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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着他强壮的臂肌,“让我看小老鼠。”

他即席表演跳跃二头肌,我哈哈大笑。

祖意外说:“阳光下你年轻的多。”

我打量他,“你也是。”

“我们应当四处走走,多认识对方。”

他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把自己告诉你:红牛属于我姐姐所有,我在酒馆当经理,我家是酒馆世家,家父曾经在英国当兵,故此退役后申请到酒馆执照,他的店名叫麒麟,在利物浦很著名,我自小担任酒保。”

“你会把酒瓶摔来摔去表演吗?”

“我不谐杂技,不喜花巧。”

“那很好,我喜欢爽朗的人。”

他看着我,“来德坊一路都是酒馆,你为什么挑选办牛?”

我据实回答:“我没有挑红牛,我随意推开一道门进去。”

“多巧,否则我不知要到几时才可以见到你。”

“你不见到我,也会见到别人,既然从未认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

“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答:“你是陌生人,我无意对陌生人诉苦。”

“你的过去有苦水?”

我笑出来,“你去问每个超过二十五岁的女子,她一定有怨可诉,这是女性的命运:父母没有能力,兄弟不够友爱,异性时时背弃……我们太倚赖别人恩赐,故时时郁郁不欢。”

“我以为那是上一世纪的女子。”

“是,今日我们已不大透露心事,可是心底仍有盼望。”

我看着他,“如果要问,说给你也不会明白。”

“我家就在附近。”

我微笑,“一定布置的很漂亮,否则不会一直邀请人客。”

“跟我来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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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点头默许。

他很高兴,“你信任我,我不会辜负你。”

我的确没有失望,他家也是老房子,老的墙上缝子里有蒲公英钻出来,走楼梯上去,他住三楼,房子搭在晾台上,可以看到半个城市与一小片蔚蓝海洋。

晾台没关着,晾着一副,种着大量花草,皮蛋缸里养着金鱼,像上世纪五十年代风光。

我坐在藤椅上发默,真没想到本市就有这样好地方。

室内更加简洁可爱,大块红地砖,旧沙发罩着雪白布套,一只老猫伸伸懒腰,瞄了瞄客人,继续瞌睡。

我指着它,“猫才是主人。”

“不错,它才是主人。”祖哈哈大笑。

茶几上堆着一大叠关于洋酒的杂志刊物,他是一个成熟爽朗好学的二十三岁,不过,始终只有二十三岁。

住所那样干净,一定有人帮他收拾。

组走进宽大厨房,“我今日做草莓冰激凌给你吃。”

我肃然起敬,“自制冰激凌?”

他取出小小桶型机器,“每个有孩子的家庭都应自制不含人造色素及防腐剂的水果冰激凌。”

“请予示范。”

“我用的是全脂女乃油。”

“全脂女乃,”我吃惊,“吃了会变气球。”

“月兑脂女乃好算牛女乃,电子琴好算钢琴?”

“哗要求严格。”我忍不住笑。

他手挥目送,看样子做惯做熟,把材料放进桶里。

他说:“书房有电视,你可以看一套电影。”

惫有书房,真想不到。

一进书房,我发默,惭愧,没想到如此雅致,桌子上放着一只老大的透明压克力月球仪,我走近:幸亏航天科学家连月球另一边地形也拍摄下来,完整绘图,我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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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海,死亡海、风景海与哥白尼山峡。

安乐椅边还有一本大学,翻到其中一页,我看到“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即喜爱一个人,但知道他的缺点,讨厌一个人,但知道他的优点,具有这种修养的人,天下真是太少了。

我叹口气,陈祖明这人真有趣。

他探头进来,“喝杯龙井茶吧。”

惫有一小碟子绿豆糕,白瓷碟子与糕点都细致可爱。

“冰激凌过半个小时可以吃。”

他随意捡出一张影碟,放进播映机里,“你先看着再说,改日我去借科学怪人之妻,巨蚁袭击地球这种有深度的电影给你欣赏。”

我没想到,来到这王老五之家,原来是为着看电影。

我说:“我最想看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黑白三十分钟科幻电视片集《曙光地界》。”

“啊,我找到同志了。”

这时电话铃响起,他去接听。

我靠在安乐椅上,开始看那套电影。

两个主角是俊男美女,原本应当精神一振,可是看的太多,观众麻木不仁,不以为奇。

他俩一起跳舞喝酒,终于醉倒一张床上。

第二天黎明,她在白色的床褥醒来,看一看身边,另一边床位空着,他已不在。

她艳丽的面孔上露出惆怅之色,呵,已经走了,一夜就是一夜,意料中事。

她不让失望露出来,故作不经意。

我看得恻然,我了解这种心情,其实她在想:一夜又一夜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是悲是喜?渐渐落寞。

这时忽然房门一响,她抬起头来,何,他竟然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咖啡,原来他比她早起,去买早餐。

她美丽双目露出惊喜,可是不敢太着意,只微微笑,轻轻说:“你好,陌生人。”

我忽然醍醐灌顶,顿悟,我熄了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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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完全没有声音,陌生的祖在外边低声讲着电话,听得出是共事:“……是,我们遭到检控,当日我没有查看身份证……小事。”

我的思路清晰如水晶:她失望,她以为他已经哦组了,以后再也不见,可是他却恋恋回转,可见两人心意共通,有所眷恋,她的希望又提起来。

然后呢。

半年、一年、两年,然后呢,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大家都那么年轻,一生却是那么悠久的岁月,以后呢?

他与她可能遇见更可爱更新鲜的人,总有一人要再度失望。

抑或,不要怕失去,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寻求短暂欢愉。

世事没有什么值与不值,看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但我心自幼孤苦寒怆,我渴求的并非极乐。

我轻轻站起来,手脚冰凉。

这时祖走进书房,手里捧着小小银碗,用长柄匙羹舀起冰激凌,示意我张口。

他轻轻把冰激凌送进我嘴里,“怎样?”

我食而不知其味,只得说:“很香甜很可口。”

他没好气,“真拿你没办法,但愿你看男人不是采取同样宏观态度。”

“祖,你不认识我。”

他说:“你似乎很担心这个问题,给我一本你的自传,我看过自然明白。”

他深深酒涡可爱稚气,但此时我已大彻大悟。

他说:“厨房少了迷迭香,我回酒馆取了十分钟后即返,我今晚烤羊腿给你吃,等我回来。”

他取了外套出去。

他一关上门,我便自安乐椅起来,这里一切都符合我心意,人物地点时间全部适合,留下来,帮他喂金鱼,打理酒吧,做他伴侣,爱上他。

纠缠得不可开交,在无数爱恋与眼泪之后,看看是我还是他率先改变心意。

我拢拢头发,拨动月球仪,算了。

我眷恋地再次打量陈宅,轻轻开门离去。

我并没有抄下他的电话号码,我不会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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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下,我叫一部车子回家。

靶觉上像尚未在一起就已经分手,十分悲恸失望,但水月镜花,三日同三年没有什么分别,何必伤神,打电话找汪翊,他听到我的声音惊喜,随即又担心,“朱小姐,不是有什么事吧。”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兰州谈生意。”

“汪翊,我决定来看你,我这就去订机票。”

他静了一刻。

“喂喂,汪翊,欢迎与否,你此刻马上就得表决,一次机会,不准犹疑。”

“我倒履欢迎,”他故作平静,“我即时叫秘书替你办飞机票及订酒店,你只需携带护照。”

“兰州好似在——”

“你先到上海,我来与你会合。”

我松一口气。

蚌然有女声插进:“朱小姐,三十分钟后有车子到府上接你,车牌是线路,我也在车上,负责陪你到飞机场,我叫天赐。”

汪翊问:“朱咪,你听清楚没有?”

“我全明白。”

“今晚见你,旅途愉快。”

我立刻收拾旅行证件及几件衣服下楼。

车子已经在等我,一个年轻女子满面笑容迎上,“朱小姐,我是天赐。”

我随她上车,她很客气,坐在司机身边。

沿途我没说话,只见她没隔十分钟就用电话传讯,我猜她是向汪翊报告。

到了飞机场,她说:“汪先生问,可要我陪你到上海。”

我微笑,“这不是变成押送了吗。”

她也笑,“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怕你不熟路。”

“我会得乘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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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边有人接你,你见‘朱小姐’牌子就是了。”

我向她道别,登上飞机。

希腊人称控制命运的悲剧性格缺憾叫哈玛霞Hammartia,现代人大都也认为性格控制命运。

我用额角抵着飞机舱窗门,玻璃冰冷,叫我清醒,这是我的选择。

在燃烧与长久之间,我选择后者,当我四十岁之际,我会感激我自己。

我闭目养神。

这时候,年轻英俊的陈祖明在做什么?他字红牛酒馆回家,发觉人去楼空,相信也不会有太大惊讶,见惯世面的他会耸一耸肩,把羊肉再放进冰柜,或是索性烤熟了才找适当的客人共享,他不愁寂寞。

我黯然。

飞机抵埠,我随其他乘客鱼贯而出。

一眼就看到一个牌子写着斗大的字“朱小姐”,我迎向前,那人放下牌子,五短身段其貌不扬的他正是汪翊本人。

我轻轻说:“汪先生,劳驾你了。”

“哪里哪里,这是什么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的幽默感足以使我一生一世会心微笑,汪翊知道我所有的事,我的身世,我的财产,一切来龙去脉,他都了如指掌。

我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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