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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九章

作者:亦舒

一个下午就办好正经事,与周博士去吃茶。

她说我幸运,因为经济上还过得去。

我却心不在焉。

“还似在恋爱。”她取笑我。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东西,还在你手袋中?”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当然预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觉得不是味道。

她顾左右,“今日会不会有人替我们结帐?”

我答:“没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帐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会子神,“他?我终于弄清楚,欢愉没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兴,“我有无功劳?”

“自然,你一直是正确的,逢场作乐的乐趣,就在于逢场作兴。”

她拍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周博士的手。

必去收拾东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丢掉的杂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帮我,衣服只要问一声“留不留”便决定命运,原来我是个大刀阔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摇头不要。

柄维回来,坐在安乐椅子上吸烟观赏我们扑来扑去,表情阴沉,吸烟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意图与他沟通,“今天炖了鸽子汤给你,还不去喝。”

他不响,一口口喷着浓烟。

我又说:“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请出去。”

示意女佣暂停,她乖巧地避开。

我问陈国维:“不是有话要说?”

他放下香烟,“真的要走?”

“我以为你是赞成的。”

“哼。”

“让我们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体离了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过早。”

我有寒意,“国维,是你先离弃我。”

“我有说过吗?”

“你是明理的知识分子,你——”

他打断我,“所以到这种地步还同你有说有笑。”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说,你需要我吗?”

“你也替我留点面子。”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苞着自口袋模出一件东西,兜头兜脑摔过来。

我侧身造过,它落在床上。

这是什么?

打开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载着香水,拨开瓶盖一嗅,香味独一无二,不知是什么牌子。

“还说没有男人,”国维怒道,“简直猖狂得目中无人,你毫无廉耻!”

是他送来的,他一向如此。

柄维说得对,他放肆得已成习惯。

瓶子边附有字条,我还来不及读,国维已经背出来:“为你而创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柄维用尽歹毒的字句指着我辱骂。许多话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语,只有街市中女流才会这样骂人,但陈国维体内荷尔蒙失调已久,各类补品并无帮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愤怒的是我毫无反应。

他癫狂般扑过来夺过瓶子,用一张椅子将它打得粉碎。

我随得他。

不过是一瓶香水,不过是另一个游戏。

即使没有这一切,也得离开陈国维。

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为了避免更进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为你走得了?”他喘着气。

我看着他。

“我记得这种目光,你看着你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经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陈国维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这几天内就得另觅居所。

至要紧有自己的窝,关上门自成一国,不必躲藏。

自陈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陈更怪,随时把我的房间租给外国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软脚蟹也终归要站起来。

我悲哀地说:“国维,你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分手是为着第三者的缘故?”

他额头脖子上都现了青筋,握紧拳头预备出击的样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响下变得这样残暴,不由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拒绝用耳,他喃喃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开了门走。

我们二人已无法共处一室。

我没有用车,发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气,浑身大汗,靠在栏杆上。

“海湄。”

我吓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是我,对不起,是我。”

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么会跟了来?”

“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

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他与我一样疯,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刚才没有见到你。”

“为什么不上我的车?”

“我有话同你讲。”

“我知道,你要离开那个家。”

我点点头。

“也是时候了,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

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那洋人还在二○七号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着我说:“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没有关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

他嘲弄地说:“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赶走。”

“没人会怪你,的确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

“像藤似地缠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颈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后正颜说:“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不,我并不擅长,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让我静一会儿,寻找答案。”

他没说什么。

“你搬过我一次,让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声。

我推他一下,“喂。”

“对不起,”他真正的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

“我确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爱玩。”

玩得这样尽心尽意,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

太危险了。“你的游戏伤害人。”

“其实不,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不过别说它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过。“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很感满足吧?”

“自然。”

我叹息,所以才做得这么好。

“今天真冷。”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

“来,送你出市区。”

“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

“带你去探险。”

“还有什么新鲜主意?”

“许多许多,足够一生用,你永远不会闷。”

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浑身战栗。

满以为又是小礼物,又是鲜花,又是娱乐场所,但不是,车子往山上驶去。

他有出来玩的本钱,即使是开车,也这么熨帖,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太圆滑了,胸有成竹,每条路如此,每个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

我用手撑着脸颊,微笑。

他好比电影院,专门招待女观众,戏只有一场,观众却有无数。

而当初,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你说惨不惨。

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

“上来。”他邀请。

我没有下车的意思。

“来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我渴望见朋友,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

他把我带到顶层,掏出锁匙来,打开大门。

“还不就是你的家。”

责怪还没开始,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

我即时明白,不出声。心中感慨沧桑,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一所空的公寓,说属于我,随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跃欢笑,拥抱他,道尽靶激爱慕之词,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

没待他开口,便清晰地说:“不。”

他一怔,一时不好说什么,靠在露台长窗边。

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同样是笼子,没有理由日趋下流。

他们都想把我关在一个地方,然后一个星期来三两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这样的归宿,但还能问他要什么?他亲口说过,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恒的温存下去。

我再度讪笑。

他微慢地说:“这里只有你来过。”

“不是这个原因,你看,我如搬进来,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爱。”

他释然,“太不易讨好。”

“你明白?”

他点点头。

他一直比国维明白。

“走吧。”

“没有留恋?”

我摇摇头。

问安琪或是玛琳吧,她们不是过来人,她们会以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说:“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给,但不是永远。”

“我接受。”

“说时容易,”他微笑,“当心爱上我。”

我只担心上瘾,否则又怎么会在他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让我担心好了。”我转身去开门。

他没有勉强我。

如今都没有痴缠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谁也不愿花时间苦苦哀求,而我感动他,是因为没有知难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脸,似有许多话说,他被自己弄胡涂了,开头明明是好好的。

于是我又笑。

“你赢。”他说。

我摇头,“打和。”

对他来说,已是罕事,他习惯压倒性胜利。

“我不介意输给你。”

我轻轻拉拉他的领带。

他嘲笑地说:“你说是谁爱上了谁?”

“来,我也带你到一个地方。”

兴致勃勃,把他带到我的小鲍寓。

面积实在小,他总以为还有一扇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打开可以通向宽阔的厅房庭院,但没有了,总共才那么一点点大,他不服气,一直找。

“家具呢,什么时候搬来?”

“快了。”

“这里哪比得上我为你置的地方。”

“但这是我的家,死在这里也无人干涉。”

他摇摇头,不予置评。

“你可以来看我,”想一想又说,“抑或你只对太太们有兴趣。”

他变色,这句话说得太厉害。

说话一直这样难,太轻没有作用,略有诚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一句半句话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点恍惚。

再进一步没有意思,已经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给家用,又重复十年前旧故事。

我黯然,两人都不出一声。

他不再忌讳,把我送到门口。

我也在大门口按铃,费事爬露台。

败想陈国维亲眼看见,免得他老问,是谁,那人是谁。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戏,也使我苏醒活转来。

陈国维没有看见,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继续收拾工作,没想到时机一到,会这么决裂,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没有勇气实践,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现在不必了,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摆了那么久,在等于不在,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脚走开,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

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饰都还给他,无牵无挂,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华丽铺排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时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离华厦,身躯活动范围减少,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

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没有再梦见母亲。

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

蚌然之间,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是谁,谁在泼水?

挣扎,想避开,但那阵凉意不绝,惊醒,看到陈国维坐在床对面,瞪着我。

他手中握着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搁着数串宝石项链。

原来冷冰冰的是这些东西。

睡前已将卧室房门上锁,但陈国维还是进来了,难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笔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只强笑问:“这是什么?”

他沉声说:“都是你的。”

“已经说过不要。”

轻轻把项链扔开,它们曾经装饰过一个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并不吝啬这些身外物。

“你嫌什么?”

“我没有,”不敢对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这些。”

“海湄,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天涯海角,随便你挑选什么地方。”

他总不肯承认我俩之间已告终结,人都有这个毛病。

“你在此地还有生意。”

“你不必理会,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离开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与我狡辩。”

“国维,我记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时,我以为你说着玩。”

“对你来说,我除了玩,什么都不会。”

“你倒来告诉我,你还会什么?”

我答不来。

“你同朱某,也玩够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为他会认真,他会娶你?”

“你错了,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还是你介绍的,记得吗,在赌场。”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挂在车头干什么?”

“什么手套?”我说。

“你的手套,红色的长手套。”国维说。

“城里许多女人有那样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来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么人那里你学会撒谎,令堂大人?”

我不怒反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坏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会善待你,你不是他对手——”

“国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荡子,沾染的女人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过听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让我保护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国维,我搬出去之后,你可以来探访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他铁青着面孔站起来,离开房间。

我听到他在门外下锁。

“国维,”我扭动门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转身去开窗,窗亦锁住。

电话线早已切断。

这是陈国维泄愤的方式,越是这样,越使人觉得深陷牢笼。

我冷静地取饼椅子,撞向玻璃,然后自长窗底格钻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伤身体,我像逃一样翻过露台往街上跑。

从露台出去已成为习惯,我大笑着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来,“你终于来了。”

她的家非常别致考究,我已无心欣赏,挑张靠墙的沙发坐下,用着椅垫争取安全感。

她说:“怎么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事情来得突然,我是逃出来的。”

她愕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陈国维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陈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说。

“你可以长期住在这里。”周博士说。

我微笑,“不要哄人欢喜。”

周博士诧异,“我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对不起。”

我想到许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亲手底下领出去养,继母得些蛛丝马迹,顿时堆笑说:“真的?不要哄我白欢喜。”句句话都挤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什么都不包涵不体贴,管谁跑到街上去死,与她无关。

周博士握着我的手,“割伤的地方要理一理。”

“谢谢你。”

“来,喝碗汤。”

一听到汤,又吓大跳,不知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熬动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不过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过去。

“男友处与我这里,你选此地。”周博士说。

“啊,那里去不得,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认为我处安全?”

“自然。”

“那证明你想同时摆月兑两名男士。”

“是是是,给你猜中。”

“他们怎么想?”

“照规矩是不甘心。”

“你应该做得像是被他们摆月兑一样。”她笑。

“我又不甘心。”

“只要实际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气。”

“我没有那般炉火纯青的演技。”

“陈先生最生气?”

我点点头。

“你要小心。”

我也隐隐觉得要小心,都有预感会有下文,但是小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骂也骂过,吵也吵过,哄也哄过,国维应当罢手。

但心里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明天我会搬进自己的地方。”我说。

“还没有装修好,油漆未干,睡在那里当心发风疹。”

随便什么都好,总得走。

我打个呵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扒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模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罢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模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罢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丙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饼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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