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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南瓜的人 第九章

作者:亦舒

饼两日,姚伯母忽然到办公室探访结球。

只见一连串下属往内通报,这位林小姐显然地位崇高,最后她迎出来,笑吟吟接过伯母手中水果篮,带她参观办公室。

伯母暗暗欢喜,喝茶时间:

“结球你很喜欢孩子?”

“呵是孩子。”

“婚后打算有几名?”

“三至五名,视体力而定,男女不拘,最好有子有女,但全女生全男班亦不拘。”

伯母笑咧了嘴,“真是与我想法一样,天下最可爱的是小阿。”

这时秘书来唤开会。

伯母告辞,由秘书司机一齐送出去。

结球两个助手笑出声来。

“人家又不是一定嫁姚医生。”

“可是姚妈已经笑得喜心翻倒。”

“居然不预约就来突击检查。”

“林小姐真好涵养。”

“林小姐的修养比周令群好十倍。”

“值得我同你学习,才华天注定就这么多,可是性情却可修炼,必须年年进步。”

“嘘。”

结球出来,吩咐一连串工作,轻轻说:“老人家,放肆点,亦应纵容。”

生活像是平静下来,湖面如镜,一点涟漪也无。

但是结球知道,心底空洞仍旧还在。

那一夜,她做了个怪梦。

她看见方玉意与安瞳坐在一间客厅里说话,姿态熟落。

她踌躇,不想走过去。

在梦中也知道关系是大复杂了。

她离远站住,可以清晰听见两女对话,但她们却好似看不见她。

只听得方玉意冷笑一声,“我同你受骗,叫做无奈,可是你看林结球,岂非更笨。”

“她是有点傻。”

“竟负起替王庇德抚养子女的责任,真好笑,我虽然得益,也觉得她痴呆。”

“她接受外国教育,不相识的孤儿也会领养,也许,王庇德真正对她好。”

“王庇德?”方玉意哈哈大笑,渐渐笑声同哭声一样。

“意姐,一切已成为过去。”

“是吗,我这一生,也跟著完结。”

安瞳说:“依我看,你现在过得还好。”

“多得林结球帮忙。”

“也许,那样她才心安。”

方玉意问安瞳,“你安顿下来没有?”

“早晚两份工作,傍晚替邻家孩子补习英语,收费比公价略为廉宜,就有生意,过两个月,可以把租金还给林结球。”

“她替你交租?”

“是,真没想到。”

“她可是有钱没处花?”

“我要到今日才知道一个年轻女子竟也有本事赚得这样高入息。”

方玉意叹口气,“她条件的确比我俩优秀。”

“到后来,他已经不大来上海,不需要很敏感的女人也知道他心思另有所属。”

“你可有拆穿他?是我,给他几个耳光。”

“没有,我没发作。”

“哼。”

安瞳垂下头,“一个人,只要能够欢喜过几年,也已经算是造化,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永远的基业,千秋万载,让你一直开心。”

方玉意忽然噤声。

结球听了也觉震荡。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让我享受到被爱的感觉,我曾经非常愤怒,但是现在心情已经渐渐平复。”

方玉意仍然不出声。

“不知林结球是否这样想。”

方玉意终于说:“听说她快要结婚。”

“啊,对象是谁?”

“好像是一个医生。”

“我代她高兴。”

“你呢,”方玉意问:“你可有再婚念头?”

安瞳缓缓说:“随缘。”

结球在一旁听得入神,忘记是一场梦,心里想叫出来:你还不怕?

蚌然想到自己,你呢,你又何尝害怕?真好勇气。

一惊之下,忽然苏醒。

接著,闹钟也响起来,梦中情景顿时忘去一半。

可是,结球心中仍有嘀咕,怎么会梦见这两个女子。

后颈十分酸软,她伸手去揉,最近老是这样,睡多了不是,睡不足更惨,身体与灵魂时时想闹分家,同大学时期不同了。

十多廿岁的时候,灵肉合一,热恋,不分彼此,行动一致,怎会颈酸眼涩。

电话铃响起来。

“林小姐,我是姚医生诊所看护,姚医生正做紧急手术,今早不能与你上班,稍后与你联络。”

“什么样意外?”

“呵,一个小男孩过马路不小心,被车撞倒,大腿骨折断,无大碍。”

扒,这样叫做无大碍,对西医来说,只要头颅依然接住脖子,大抵还有得救。

结球说:“谢谢你,金绪。”

她很高兴,“林小姐记得我名字?”

“诊所大管家,自然要记祝”

一大早,叫人开心,自己也欢喜。

结球出门去上班,才走进办公室,手提电话已响起来。

结球笑著问:“手术可顺利一.”

那边静了会。

“喂,哪一位?”结球知道自己卤莽了。

这个电话号码,不是很多人知道。

“思讯,是你?”

“是,阿姨,是我。”声音中有极大困惑。

“同学欺侮你?”

“不,不是,学校一切都好。”

“你我之间不必吞吐了,快把来龙去脉告诉我。”

“祖母辞世。”

扒,结球反而放心,“你打算回来?”

“我要考试,我不想回来。”思讯异常坚决。

那边忽然传来袁跃飞声音,“结球,你怎么看这件事?”

结球诧异,“你又在伦敦述职?”

“不,”袁跃飞答:“结球,这是三边会议电话,我在大西洋另一边。”

扒,科技进步有这样好处。

“结球,给点意见。”

结球见过那老人,坐在旧布堆旁边,暧昧地看不清她,待发觉了,才知道是一个盲人。

结球说:“好像是要出现,否则于礼不合。”

“思讯不愿意再接触他们。”

“这也不正确,英雄莫论出身?”

“我无法说服她,到底年纪还校”

“这样吧,我来作主,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怪我,我负全责,她不想做这件事,无谓勉强,做人匆匆数十寒暑,尽量开开心心。”

思讯忽然哽咽。

这些女子不但要照顾自身,还得兼顾家庭,入息、子女,可是,也都设法承担下来。

结球拉开抽屉,取出一帧照片,那是公司同事替他们拍摄,在一个联欢晚会上,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一直觉得他的手粗壮,指节尤其凸出,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少年时做过太多粗重工夫。

她把照片放进信封,用切纸机切碎。

每个人都以为林结球将与姚医生结婚,连结球本人都觉得好事将近,只有姚伟求知道,她与他最接近的时刻,已经过去,虽然这也不妨碍结婚。

他与她商量:“暑假我们出去玩。”

“你我早已毕业,最后一个暑假也已过去。”

“你已做得双颊深陷,一定要放假。”

“去何处?”结球不起劲。

“到法国南部租间农屋,买菜煮饭。”他神情向往。

结球大惊,“嗄,这叫度假?”

“你做过女人做的家课没有?”

“姚医生,现代女子的功课在办公桌上做。”

“试试回归自然吧,也许你会喜欢。”

结球拾起桌子上一封信,用裁纸刀拆开,一看之下,她呀地一声。

姚伟求看到是一张喜帖,淡红色,烫银字。

他见结球意外,便开玩笑说:“旧情人结婚?”

是程育龄迎娶麦倩儿。

“这么快,他们认识不过两个月。”

姚医生也有点感慨,“人家感情道路畅顺。”

结球不伴声。

真幸运,那么快找到殷实的夥伴,共同经营生活,免除大悲大喜,大上大落。

“你与我又如何?”

结球笑,“好,到法国南部煮饭去。”

姚医生很高兴,“我立刻开始计划。“

五月份,思讯就回来了。

住在结球家客房,手长腿长的她看上去与结球像两姊妹。

她逗留两星期后会去一个网球营,但是三天后小男朋友勃兰顿自新加坡追上来。

那男孩子剑盾星目,身段非常好,是名游泳健将。

结球问:“可有中文名字?”

他答:“刘允康。”

“会写中文吗?”

“我会读华文报头条。”

“你住哪里?”

“二叔家。”他递上长辈名片。

结球”看,是刘钧全建筑事务所,大树好遮荫,这孩子有家底。

“知道必须保护女友吗?”

那男孩子不敢佻皮,轻轻答:“有人欺侮她,我会拚命为她出头。大厦着火,我会冲进去救她。只剩一只救生圈,我会让给她,我一定小心驾驶,永不惹她生气。”

结球本来想端长辈架子,乘机教训小子,没想到他三分稚气地说出这样高境界的话来,叫结球哽咽。

思讯的眼光比她好。

不,不,她林结球当初要求的并不是叫对方跳进火坑,能够得到被爱的感觉,也已经足够。

刘允康这次考试及格。

星期天,他接了思讯与家人出海游玩。

结球在家看小说,读到最后一章-喃喃抱怨:“千篇一律,俊男美女彼此痴恋的故事,几时我也动笔-肯定一纸风行,打垮这等乏力之作,取其地位而代之,不过,现在还没有时间,还是重看莎士比亚全集吧。”

说罢,她笑了出来。

这时,门铃响起。

结球去一看,咦,门外是袁跃飞。

他拎著行李,“结球你气色好多了。”

“你来度假?”

“公私两便,思讯不在家?”

“坐游艇出海去了。”

他有点累,一脸胡须渣,斟了一大杯冰水,坐窝大沙发里,“可有地方住?”

“欢迎。”

“不用那小医生批准?”

“阿袁,不见得一有男友连兄弟也得放弃。”

“好,有义气。”

他大力放下杯子,水花四溅。

“你有话要说?”结球明知故问。

“思讯同什么人出去?”

结球声音很轻,“朋友。”

“是一个小阿子吧。”

“她自己也是个十三岁的小阿子。”

袁跃飞颓然,“他会爱她吗?”

结球据实答:“我想不会,小朋友初初约会,一点长远计划也无,也许三个月后分手,又另外找新的对象,这都是正常现象,到了十七八岁,也许尝试初恋,有失望有甜蜜,他们大把时间,失败成功均不要紧。”

袁跃飞用手掩著脸。

结球说下去:“身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这也是回头的时候了。”

袁并没有抬起头来。

“先去淋个浴,我们慢慢再聊。”

这时,大门一开,刘允康送思讯回来了。

少男少女晒得一脸金棕。

思讯一见袁跃飞,意外惊喜,立刻介绍男朋友给他认识。

刘允康以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声“叔叔”。

袁跃飞脸如死灰。

刹那间这几个月的感情历程在他脑海里闪过,像濒死的人回忆一生,浓缩一幕幕在眼前掠过,电光石火间看得透彻无比。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对少年四只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内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点化似的,微微笑起来,问道:“小朋友们,呆会又去什么地方玩?”

自始至终,是他缘木求鱼,与人无尤?

那男孩子与他谈起去年暑假与叔伯们到大堡礁潜水的趣事。

这时,结球走到老朋友身后,双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松动筋骨,更在他头顶轻轻吻了一下。

在别人眼中看来,正好像一对情侣,而事实上,她与他纯是好友。

阿袁趁势握住结球的手,他俩非常了解对方心意。

小朋友们哪里坐得住,思讯换上件裙子又出去。

结球扬声:“九点正以前回来。”

刘允康连忙说是。

袁跃飞伸一个懒腰,“累了。”

他走进浴室淋浴,半晌,以为自己哭了,不,不是,只是清水。他没有那么多情。

自浴室出来,他找到客房,

一头栽下,扯起鼻鼾。

结球替他掩上门。

她不信男人会得失恋,或是悲凉超过一个星期。

大学时某同学与女伴分手,醉酒闹事,空拳打破玻璃,进急症室缝了十馀针,大家以为他大抵是要寻死,推举结球做代表开解他。

结球约了他出来,还没有开口,他却误会结球对他有意,大诉衷情。

自那次之后,结球确信男女结构有别。

所以她也相信袁跃飞很快就复元,愈坑陂入爱河,也愈快爬得起来,吹乾身体,又是一条好汉。

他怎么会爱上一个小阿?

那不是一个平常的小阿,那是个罕见的美少女。

雪白鹅蛋脸,晶莹大眼,红唇,浓密黑发,她彷佛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污的事物,成年人未曾达到的理想,叫饱受苦闷生活折磨的袁跃飞顿生向往爱慕,不能自已。

结球爱惜思讯,也基于同一原因。

他们都是之徒。

袁跃飞也许仍会等思讯长大,但是,不会守在一旁,而是一边做其他事。

姚伟求来访,看到两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跃飞,正熟睡。”

姚伟求点点头,“如果不便,可以到我处祝”

结球把脸凑过去,[谁,我,还是他?”

姚医生哪会输给她,“有了你,谁还要他。”

他把一本婚礼杂志放在桌上,“请参考礼服式样。”

结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纱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选择。”

“不是说好到法国南部煮饭吗,那处的烹饪,叫做普旺沙,我会努力随师傅学习。”

“可要请朋友吃鱼翅?”

“不,”结球坚持,“删除一切繁文褥节。”

他唯唯诺诺,“是,是。”

结球知道他正构思怎样应付说服长辈,但是,不理他了。

“指环呢,总需要指环吧。”

“最简单的五号白金圈指环就行。”

姚医生像是有点困惑,“林结球,早知道这样省时省力,一早就开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么办?”

“唏,任他自生自灭。”

他俩离开公寓。

这番话,袁跃飞也听见了,他悄悄起来、做了一个三文治吃,一边翻阅美奂美轮的婚礼杂志。

想到十岁那年,父亲带他参加婚礼,吃西式茶点,与戴看长白纱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还记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异常美丽。

袁跃飞写了一张道谢便条。

他这样说:“一切不变,结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样为思讯补习功课,我将向你学习:不求任何回报,再联络,飞。”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结球与姚医生回来,

“咦,他去了什么地方?”

“知难而退,总算识趣。”

结球笑,“胡说,人家另有对象,年轻貌美,胜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没人争,明天一早,我们去挑注册日子,找谁做证婚人?”

结球说:“两位同事好了。”

“不如请我父母,他俩等这一天,已有三十年。”

结球同意。

心里十分踏实,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欢他家人多,闹哄哄,年头到年尾一定有节目:今日三阿姨来访,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儿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寿……天天团团转,张罗礼物贺金,还有,穿什么衣服出席才最最得体,每次聚会起码耗去十个八个小时,精疲力尽,很快就白头到老。

结球头一个告诉思讯:“阿姨要结婚了。”

思讯扬起一条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欢姚医生?”

“姚医生也是好人,他的确比袁大哥更英浚”

结球笑,思讯说得有理,皮相长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宽厚肩膀,结实肌肉,否则,当初也不会答应与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为这样不告而别?”

结球摇头,“我还没告诉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结球说:“待你廿一岁的时候,我会把真相告诉你。”

结球在中学时有一位同学叫真相,她姓路,结球一直有点怕她,不知同学什么时候会露出真相。

最近、心绪有点奇怪,陈年芝麻般丝缕回忆时时无故浮现。

像一架电脑出了小小毛病,没按钮资料自动跑出来。

终于要结婚了,自然感慨万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举行仪式了,签个名就行。”

思讯却也赞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结球挑选星期一上午九时注册。

姚医生问:“这么早?”

“你怕起不来?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来睡。”

“我想与证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挤,不能从容办事。”

姚伟求看著结球,只要能结婚,清晨五点也行。”

难得的是姚家上下也无异议,一切迁就长子。

思讯返回学校,家里又静下来。

人家婚前几个月已忙得人仰马翻,结球却依然故我。

她一点打算也没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订婚纱,更不必到酒店宴会厅张罗菜单。

她买了一副叫模拟人生的电子游戏机,天天晚上在家练习。

姚伟求与她一般想法,下了班来结球家,开一瓶香槟,闲聊到夜深。

结球与他熟了,渐渐接触他的身体,挂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厅房之间走来走去。

肚子饿了,他做甜点给她吃,毫不介怀穿著围裙在厨房兜兜转转,给球慢慢爱上他。

也没有人催他们处理细节。

一日姚医生说:“和谐式停飞了,可惜。”

结球一怔,轻轻说:“乘别的飞机也一样。”

“我去订法航票子。”

罢巧也有一位同事办婚礼,忙得晕头转向,快要痛哭。

结球听见她在电话里分辩:“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见皮蛋夹甜糕内,或是蜜枣浸咸汤里,会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结球吐吐舌头骇笑。

又听得她嚷:“丽晶与君悦都没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亲友……”声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结球对面诉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经办妥?”

结球点点头。

“真羡慕你,我的礼服昨日送到,领口太低,你说寄返纽约改,还是在本市找一个师傅?”

傍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辆平治,现在还欠一架。”她又踌躇起来,“还有,新屋里欠一盏水晶灯,床单也未选懊,结球,我快自杀。”

结球轻轻说:“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扑过来追打结球。

碰巧老板这时经过看见,“两个准新娘争什么,莫非是同一个男人?”

她俩只得停手。

“结球,真佩服你如此潇洒。”

人各有志。

结球才不会忙这忙那,有空她喜欢把脸靠在姚伟求厚实的背脊上,双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里,她贴到哪里。

姚说:“爸叫我们去看一间房子。“

“住我处不是很好吗?”结球怕烦。

“只看一看,不喜欢马上走。”

“大大要请工人打扫,家里多几个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没决定。”

口气像哄孩子一般,结球只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车程半小时以上,结球已决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条私家路,转进去,看见几幢小洋房。

结球很不喜欢这种貌似矜贵的排屋,一进去,楼梯位占大大面积,每层楼只得一间小小睡房,净放一张床,又只得一面有窗。

她喜欢住滨仓改建的公寓,无间隔,数千平方尺一望无际,才觉享受。

要不,沿海一间平房,不用爬楼梯,三边都是大窗,海天一色。

打开门进去,一切都布置好了,乳白色,最易讨好,无甚性格。

结球只得赞不绝口。

“真的喜欢?”

“没话说,这样体贴的公公婆婆哪里去找。”

床上铺著大红百子图丝棉被。

“妈妈说你像小小阿一样好性情,什么都不嫌。”

“一切设想周到,高兴还来不及。”

那位同事知道了,怕要气得红著眼睛说索性不嫁。

“还需要些什么?”

“已经福杯满溢。”

“好像很容易满足的样子。”姚伟求无限怜惜。

他说对了。

在感情路上经历过如许凶险的林结球,十分珍惜今日的一切。

注册当日,她如常七时半起床,淋浴梳洗,同平日一般的化妆发式,换上一套简单的象牙白衣裙,上次穿过的皮鞋手袋又派到用常姚伟求来接她,西装领带,亦无夸张,一切照结球意思做。

他拍拍口袋,表示指环藏在里边。

家里司机微笑看把他们送到注册处。

早晨天气很好,空气十分清新!结球非常开心。

她仍然把脸贴在姚伟求背上,一言不发。

惫有十分钟,亲友陆续来到。

人愈来愈多,大人小阿,都打扮得极之华丽,一大早穿戴得如此整齐,只怕要天未亮起来,结球十分感动。

同事们也进来了。

有人交一束小小铃兰到结球手中,新娘子手中总算有花束。

姚母取出一枚红宝石指环往结球手上套,姚父替她戴上同款钻石项链,老人退后一步,像是欣赏名画那样,微微笑。

由姚伟求亲手替结球戴上耳环。

注册官扬声:“各位请进来,尽量维持肃静。”

五分钟就完成仪式,林结球正式成为姚太太。

每个人都带著了相机,纷纷拍照。

在人群后边,有一个熟悉人形。

结球趋向前去,她叫她:“安瞳。”

丙然是她,拉著小子明,恭贺结球。

“欢迎你来。”结球与她握手。

她与孩子衣著整齐,气色也比从前好得多。

“林小姐,我——”她满怀感激。

“嘘,”结球微微笑,“今日不谈这个。”

“姚医生与你相配极了。”

“谢谢你。”

“方玉意在那边。”

结球抬起头。

方玉意穿一件豹纹捆红色花边的裙子,已经走到出口处。

她没有过来,只笑著朝结球挥手。

再一转身,安瞳也已经不见。

姚家亲友把结球围得紧紧。

惫有,宇宙同事纷纷过来吻贺新娘。

那两个女子走了。

这时姚医生微笑著说:“谢谢大家拨出宝贵时间观礼,现在,我们要回家准备行李上飞机了。”

亲友纷纷高声说:“回来请客。”

“对,”有人跟著喊:“不醉无归。”

又有人嚷:“百年好合。”

彷佛不饮自醉,由此可知亲友们心情是如何愉快。

姚伟求把妻子扶进车厢。

结球忽然间把花朵朝车窗外一扔,由一个途人接到,她先是一愣,随即咧大嘴笑。

司机开动车子。

结球吁出一口气,“真没想到你在本家有那么多影迷。”

“都是来看你的。”

“人缘那样好真是难得,可补充我的不足。”

姚伟求诧异,“我就是喜欢你从无是非,做人厚道。”

结球点头,“果然,自己赞起自己来了。”

“咦,已经注册,不用再奉承你啦。”

他俩回到结球公寓,把穿的戴的全部月兑下,换上便服,结球淘气地说:“我同你出门出到怕,不如躲起来,每日睡懒觉,神不知鬼不觉,两个星期后再现形。”

“不行,我一定要去蜜月。”

结球穿上球鞋,“好好好。”

他们出发。

结球没有后悔出门,他们租了一间平房,自己动手做三餐,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到市集买菜,讨论青黄白三种蛋壳的鸡蛋哪种最好吃,他俩都惊异时间原来那么容易过。

小贩笑着问他们:“游客?夫妻?”

结球答:“不,恋人。”

搬街有间古玩店,他们进去参观,姚伟求一眼看见一只胸针,一定要买。

结球拿在手中,只见是一只新艺术设计的K金别针,一个圆圈花束,围着一弯新月,一只蜜蜂停在月亮一角。

她笑,“这三样东西好似不搭连。”

“不不,”姚伟求说:“花是金银花,洋人叫Honeysuckle,蜜糖般甜,配上月亮,即是蜜月,这只小小蜜蜂,又带来更多蜜。”

结球哗一声,爱不释手。

结果当然高价购下,结球一直扣在衬衫领口上。

这是真正的蜜月,适意到极点,连电话都关掉,也不看电视,世上好似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的世界,也只得两个人。

两个星期飞快过去。

结球说:“我们再到意大利南部去。”

“当初不想动身的也是你。”

“就此退休如何?够钱用吗?”

“退下容易,复出就难。”

结球依依不舍,“那么,明年再来。”

就在临别的上午,姚伟求陪她去买纪念品送同事,结球在小店内挑选堡艺品,忽然看到一个熟悉人影,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花瓶,一路追出去。

是,是他,他拉著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有说有笑。

原来他还在人世。

他欺骗她们,只说已经辞世,原来到了这里。

结球不甘心追上去,正忍不住想扬声,喂你!你究竟搞什么鬼?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一株棘杜鹃的红花下,转过身子来,果然是他,他看著结球微笑。

同时,也叫女伴看她。

那年轻的女子也回过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牢结球。

结球看清地面孔,出了一额汗,那不是别人,那正是林结球。

她看到年轻的自己,脸比较圆,嘴角全是笑意,快乐得挡不住,自眉梢眼角飞溅出来。

结球语塞,何必去劝阻她呢,让他把年轻的林结球带走好了。

无论如何,那三年已经追不回来。

结球看著他俩转过墙角不见,只觉得柠檬与橙香扑头扑面而来。

“结球,结球。”

她转头。

姚伟求追上来,“你去了何处?”气急败坏,“吓得我,你可别走失。”

他紧紧握住新婚妻子的手不放。

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轰轰声响。

结球问:“那是什么?”

“别管它,走吧。”

“不,跟著声音去看看。”

“我们要赴飞机场了。”

“给我十分钟。”

姚伟求只得跟住她走。

没想到桦木拭瘁别有洞天,他们看到一座庞大的古老木架过山车,迂回曲折,正是轰轰声响来源,少男少女们举高双手高声尖叫,享受极乐。

结球喊出来:“哎呀,到今天才发现这个好去处。”

姚伟求只得陪她走近,不忍扫她的兴。

结球转过身子央求:“坐一次。”

他致歉,“结球,我不能坐这种大起大落的玩意儿,我耳水会失却平衡。”

“一次不怕。”

“结球,我在地面等你,你一二分钟后就可以下来。”

结球点点头。

她单独坐上去,抓紧扶手,朝姚伟求挥挥手。

颁轰轰,结球上山去,卡车达到最高峰时忽然下坠,结球觉得五脏像是要喷出来、她不住呛咳,天啊,多么可怕。

可是接著有种飘飘然快感。

咦,有人在前面一卡车子上向她招手。

结球又看到她自己了。

她也挥手。

车卡穿过树影屋尖,那三分钟比一个小时还要长,耳畔尽是风呼啸声与乘客歇斯底里尖叫声,结球也笑了。

她拔直喉咙大喊,真是好发泄。

最后一次了,伟求原来有耳水不平衡毛病,非得迁就他不可。

车卡再作一个大回环旋转,令乘客发毛,然后缓缓停下来。

结球气喘,腿软。

姚伟求扶起她,“好玩吗?”

她不点头,也没摇头。

她把脸靠在丈夫背上,轻轻说:“背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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