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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五章 是落花水也是流水

作者:谢璃

他手持花枝剪,对着那株养了两年的玫瑰逐一剪除花苞,毫不手软,再剪去细枝,让母株留待秋天开出更健美的花朵。

树荫下,他精神专注,嗅闻着微风送来似有若无的树兰清香。

夏家庭园遍植花木,围绕着宅邸展现不一样的风情,随着四季嬗递飘送着应时花香,那香气无论淡雅或缠绵,都成为构筑夏翰青少年记忆最重要的基底。

他仰起头,望了一眼二楼卧房那扇绿色窗框。年少时的他经常就着窗外阳光伏案做功课,花香不时萦绕在鼻端,耳朵同时捕捉到大妹芷青尚不成熟的大提琴乐音,二妹丹青一边抱着电话喁喁细说一边蹦跳着,夏太太则在花园仔细叮嘱园丁修剪过于茂密的树丛,缺席的几乎是夏至善,但他不很介意,他一直是个能自处的孩子。

十一岁正式进入夏家的他钟爱这般从前未有的恬静;他自小爱静,厌烦私人领域里充斥着嘈杂人语;为了这番得之不易的静谧,为了保有内心的平和,人说新不如旧,在夏翰青的眼里没有新旧问题,只有适性与否,即使在夏家必须谦让有礼、言不由衷,他几乎不再返回终日弥漫着冲突气氛的原生老家。

从夏至善表明要带他离开自小生长的李家,他外公未曾起意挽留他,私底下只给了他几句话:“翰青,你生得像妈妈,性子我看谁也不像,跟着你爸过是好是坏就看你自己。外公不要求你别的,记得,以后别忘了小萝。”

还懵懂人事的小妹萝青,与他同出一母,容貌却并不相像。他临走那天,话都说不全的萝青不哭不闹,偎在外婆身边,眨巴着大眼瞪着他,拇指还含在嘴里。他静静俯看着她,就只看着她,然后铭记在心,一辈子都要眷顾她;他心里有谁,就眷顾谁一生,以他的方式。

小萝,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他该去看看她了。

“除了萝青,你心里还有谁呢?”刘佳恩上一次在电话里这么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在刘佳恩面前,他不是一本摊开的书,这或许是她当年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他揩了一下额汗,仲夏早上不过九点,暑气已渐逼人。

异于平日的宁谧,他耳闻到不寻常的争执声,源自一男一女,声音起初低抑短促,听得出双方皆尽力克制,不消多久,嗓音渐转高扬,不再遮掩,尤其是来自女方,夹带着满溢的愤怒与委屈,在一阵激动的痛诉后,男方迸发出一声威凛的喝叱,女方顿时痛哭起来。

至此,夏翰青已完全确定了争执者为何人——夏至善和太太,多年来始终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

这是不曾有过的事。怀着万分惊异,他搁下剪子,月兑下手套,绕过前院,从正门进入大厅,在玄关处与正要离开的父亲迎面相逢。

夏至善面色铁青,难掩恚怒,一见儿子询问的眼色,下巴匆匆朝偏厅一努,“让你妈别闹了,连点样子都没了。”

夏翰青登时心里有数,他父亲连表面功夫也不做的时候,泰半大势已抵定。

他略思量,拾步往前直走,经过转角,遇上从偏厅追出来的丹青,他扳住忿忿疾行的妹妹,低声阻喝:“别去,你这样只会误事。”

“哥,你这次不会也站在爸那一边吧?”丹青胀红了脸,怒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了对吧?你见过几次那个女人了?你也蒙了心——”

他打断她,“好好说话,都要订婚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这事你不用插手,我会处理,你要是信不过我,就放手闹吧,你以为爸爸是什么人?”他面不改色,却紧扣她手腕。

“……”丹青气势顿减,颓下肩,犹有不甘道:“这事要传出去,外人会怎么看?”

“你是怕你未来夫家怎么看吧?”他点破她,“不用担心,他以后还得靠你呢。”对于他的未来妹婿,他没在客气,丹青的择偶眼光不及芷青一半。

放开妹妹,他迈步走进偏厅,放眼望去没见着人,再走近些,才发现蜷坐在沙发旁地毯上的夏太太,那长年矜贵自持的女人一扫过去的骄态,半伏在地,耸着肩饮泣,揪紧地毯的手背上全是滴落的泪珠。

他半屈身子,右手掌轻搭在夏太太背上,他声嗓放柔:“妈,起来吧。”

夏太太不理会,兀自抽噎,他继续哄慰:“妈,别做徒劳无功的事,起来吧。”

夏太太僵住,停止了哭泣,许是不愿狼狈模样示人,脸仍低垂,幽幽启齿:“翰青,我做得还不够吗?当年你妈那件事我不都认了?对你,对萝青,我自认尽心尽力。萝青不解事,你不一样,你应该能体会。我做这么多,不都为了你爸?他在外头如何,只要不当真,我可以装聋作哑,他越遮掩,我就当他至少尊重我,把我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了,我一句也没问过那个女人,以为他终会明白我对这个家的心,怎知我低估了一切,她有办法让你爸堂而皇之带着她公开露面,还想安插她儿子进公司——我程如意真彻底被看低了,哪天她鸠占鹊巢,我还得笑着恭迎她不成?”

夏翰青安静听完,使劲撑扶起程如意肘臂,柔声但坚定道:“起来吧,妈,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失态。”

这话说动了程如意,她傍着夏翰青起身,面上泪痕犹湿,神情恢复了几分镇定。她仰看着和自己没有半分血缘的儿子,眼底流过浓浓的怅憾。

夏翰青取出手帕,拭去程如意脸颊上的濡湿,温柔消失在眉眼,笃定取而代之,“妈,别怕,你做的我都明白。”

“……”此言一出,泪又汪漫了女人的眼眶。

“不过,妈得想清楚到底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他不疾不徐道。

“……”嘴半张,女人眼里净是惶惑和忧惧。

“爱是不可靠的,无法强求,其它都好办。”他一眼看穿了女人的犹豫,直言无讳。

他想着这女人多年来煞费心思,状似精明,骨子里却是缺乏洞悉人心的傻劲,与外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她对丈夫的努力不下于郭家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纵算局外人的他内心也不禁涌起了一股怜惜。若说夏家谁对他好,程如意倒是踏踏实实地照应了他的生活起居和学生生涯,无论最初起心动念为何,她做得比夏至善还妥贴,且高明到让外人看不出有一丝笼络之嫌;在国外念书那几年,无论酷夏严冬,千里迢迢探望他的也几乎都是她,人非木石,若说要为她做点事,他可以坦言出自真心。

程如意显然乱了方寸,默不作声,夏翰青从她煞白的面庞读到了浓浓的怨憎和不甘。他耐心等候了一会,代替她说出心声:“那——就让外面的女人,永远在外面吧,你永远都是夏太太。”

程如意愕然抬起头,神情激动中交织着困惑,“我以为——你为的都是你爸。”

“不,妈误会了。”他弯起唇角,笑得真心诚意。“我为的都是这个家,你撑起来的家。”

今天公司气氛和往常不大相同,哪儿不同说不上来,看出来的蹊跷就是走动聊天的人减少了,战战兢兢待在座位上的人变多了。

她还是倒霉地迟到了,落了个把柄不太妙,尤其在她威胁了某人之后,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不适任的罪证。

可捷运忽然固障停驶可不是她的错,她飞奔最后两百公尺,拼命挤进动弹不得的电梯里,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刚结束业务会议的小林看着范柔急匆匆走到隔屏后,兴冲冲凑上前,“看你一头汗,急什么!有没有好康的?拿出来去去霉气。”一只手伸向她眼前。

“你又被检讨了?”她拿出钥匙打开抽屉,翻出一包全新口味洋芋片,“你不好好跑业绩,怪不得经理检讨你,这个月又没达标?”

“跟业绩没关,我们组里来了个新人。”小林抓了一把洋芋片,愤愤嚼着。“今天报到。”

“新人又怎么了?你们不是常换人?”

“这个不一样。”小林瞄了瞄会议室方向,“是总经理的弟弟。”

她浓眉一挑,满脸问号,“总经理都快退休了,弟弟应该也年纪不小了吧?还从小业务做起?真辛苦啊。”

小林翻个大白眼,“小姐,改朝换代了,刚才周会公布了,总经理是夏翰青。”

她眼睛一亮,“公布了?今天星期三,我差点忘了。”星期三她的打卡时间是九点半,错过了一大早的周会。

公布了!果不其然,夏翰青荣升了!但——他哪来的弟弟?她向来以为他是独子,毫无骄纵气息的独子。

“你确定是弟弟?”她完全模不着头脑。

“两人有七分像,名字就差一个字,你说勒?先前早就有人在传了,只是没见人影就当是谣言。他们这种人家就怕人丁不旺,哪时冒一个弟弟妹妹出来也不奇怪吧?现在他当总经理了,名正言顺有人事权,要安插谁都可以。妈的!偏要安插在我这组,嫌我阵亡得不够快,跑业绩还得带个拖油瓶见习,徒弟表现不好不都推到师父身上?我看他根本是想趁机干掉我。”

“……”她呆在座位上消化讯息良久。若传言为真,她对夏翰青的了解可真浅薄啊。

她从背包拿出矿泉水灌进喉咙,喘口气后,跟着抓起洋芋片塞进嘴里。新口味果然不同凡响,柠檬海盐掺着淡淡玫瑰香,意外地协调。吃了一会,想起什么,又从抽屉抓了一把蒟蒻果冻贡献给小林,“这是类似口味的,超好吃。”

“谢了。”小林不客气地撕开封口,把果冻挤进嘴里。“我就知道让那家伙升上去准没好事。”

她斜睨着他,“不过就是不能开小差罢了,你好好带人,他能拿你怎样?”

“开玩笑!你想想我能带贝勒爷到花楼吗?他要是一五一十向皇太子报告,我不是立马被抄斩?”小林瞪凸了眼低声叱道。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没事谈合约谈到花楼去,就不能去茶楼吗?”她不以为然。

“你当客户个个是吃素的?不趁机敲你一笔,合约怎么签得下?”

“嗯,说到底是怕以后公关费核销不了吧?”她眯眼贼笑。

“你每天在办公室吹冷气哪知民间疾苦啊,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了吗?”

是吗?她想起连目不斜视的夏翰青也不免俗地出现在钢琴酒吧,便不再接腔,一连心不在焉地吃了几颗果冻。牢骚还没听完,眼前多了道阴影,她抬起头,逢上一张寒凉的脸,她忙一口吞下果冻,险些噎着。

“上午十点不到就开起下午茶会了?”夏翰青微撇嘴角,扫了眼她桌面上摊开的零食,又扫了范柔和小林两人一眼,淡淡下了指令:“小林,麻烦你带斐青认识一下环境。”

巴不得开溜的小林像领了圣旨,精神抖擞地向站在夏翰青身后的男子道:“没问题,这边请。”

小林侧身一让,高大的夏斐青霎时落入范柔眼帘。年轻的他嘴一咧,粲然一笑,精神奕奕地向她递手,“你好,我是夏斐青,这是我哥。”手往旁大剌剌一指。

令人傻眼的自我介绍词!

范柔呆了一瞬,噗哧笑出。夏翰青瞪她一眼,她赶紧止笑,递手和这个肖似兄长的年轻男子一握,“你好,我是范柔,欢迎!”

瞧那熠熠生辉的眼瞳里净是巴不得众人皆知身旁的才俊是他至亲的骄傲,搭上充满阳光的语调,大男生并不讨人厌。

“可以给我一个果冻吗?”夏斐青指着她桌面。

“没问题,喜欢就拿,我这有很多。”她大方地抓了几颗塞进他手心。

夏斐青开心地收到口袋,离开前还向她友善地眨了一下右眼。

这真是亲兄弟吗?范柔纳罕,尤其是还站在眼前的男人,比起散发着四月天暖意的弟弟,那瞅着她的冰凉眼神根本入冬了吧!

“你到我办公室一下。”夏翰青不假辞色。

她的顶头上司李主任恰好捧着一叠文件走过来寻她,瞄到夏翰青身影,向来动作慢吞吞的阿伯很伶俐地九十度转弯循原路回去。

范柔憋不住笑,噗哧一声,再次遭夏翰青一记谴责白眼。

跟在他身后,范柔注意到他所经之处,人群有自动朝两旁退散的迹象,和以往主动找他商讨的积极劲头大相迳庭。想来是职衔不同,人们自动脑补该有的应对进退。夏翰青虽是个工作狂,平日里不拒绝帮忙解决各部门的疑难杂症,但论起亲和力在公司排名根本倒数,远不如长袖善舞的夏至善,同仁小心翼翼的退避心情可以想象。

升任的消息刚发布,夏翰青尚未搬迁至总经理室,她随他走进原来的特助办公室,知他不喜掩门,她垂手站在他办公桌前,路过的职员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几点到的?”夏翰青一坐上皮椅,劈头便问。

“九点四十。”她老实回答。

“迟到多久?”

“十分钟。”

他漠然望着她,“错了,是迟到四十分钟,公司规定九点正上班不是吗?”

“……”这是在拿她开涮吗?新官上任,他第一把火先烧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他瞧她没顺眼过吧?“我和主任协调过——”

“那是以前的事,你我都知道并不合理,为免一个公司有两套标准,从今天开始,你跟着大家一起上下班,早到或加班我不反对,迟到或早退就按人事规定办理,都清楚了吗?”他流畅地说完,台词显然反复思虑过。

“……”果然是拿她开涮无误。是因为上周她提出的要求吧?听他一番语意,他是不考虑她调职这件人事了,而是要她规规矩矩窝在总务部,不必怀有它想?她想了想,点点头,“清楚了。”

“还有,办公空间不是休闲中心,以后不准在位子上聚众吃吃喝喝,影响工作士气。”

“……”彷佛回到学生时代被风纪纠举行为不良,一股笑气溜上喉口,她连忙屏住了——这个男人认真得很哪,她得识相些。“小的遵旨。”

他眉心蹙拢了一下,脸上漫过不明心思,离座跨步走向门口,自动关上门,回身俯对她,声调不再克制,“答应得这么干脆,是想动什么歪脑筋?”

“唔?答应也不行?那我抗议好了——我哪有聚众啊?他们爱吃我的零食才喜欢凑过来,工作一天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军营也有放风时间啊。”

“放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什么?李主任交给你的工作我看到你不到半天就做完了,至于电脑维护工作上个月已外包给专业公司负责,你已经用不着兼职待命了。倒是我看你网购做得很起劲,老是全公司传送采购单,公司三不五时都有一箱箱东西送进来,收件人九成都是你,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克?代购,你还想要什么放风时间?你根本不务正业吧。”

范柔目不转睛谛听,听罢也没显出愧色,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双眸炯炯发亮,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注意我啊?”

“……”他霎时语塞,没好气地反驳:“少给我耍嘴皮!”

她不以为忤笑道:“那些东西你不也吃了么?好吃对吧?”每次团购的各种吃食她总不忘进贡一份在他桌上。

“谁告诉你我吃了?我不吃甜食的。”

她怔住,惊讶地问:“咦!不然是谁吃了?”

“——这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吗?”

“不是……”她歪着头狐疑——不是他吃的,那么便宜了谁的肚子了?难道是董事长秘书顺手牵羊?最常进夏翰青办公室的职员就属她了。

“在打什么鬼主意?想找出谁吃的吗?你对我的处理有意见?”那变幻莫测的神情说明了她的阳奉阴违。

“小的岂敢!”她不是滋味地噘起嘴。

“说话正经一点!”他低叱,“依我看你没有什么不敢的。有关助理这件事你可以试着再找董事长说情,我可以奉陪。”

“你很担心么?”她微歪着头打量他。

“——我不担心,我只是提醒你不会有用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她垂眼咕哝着。

“……”他清秀的脸瞬间绷紧,“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肩一耸,“不是说了,就是你办公室里小助理的职位啊。”

“这次我如果买单了,下次你想要个主管位置,我还有话说吗?”

“我发誓我没这个野心。”她举起右掌,“真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写保证书,按指纹,保你放心。”

“保证书?你当这是儿戏?”他满脸不可思议,忍不住趋前逼视她。

“我很认真啊!”她并未退怯,甚至迎向前,眼珠子朝他面上不停溜转,原本紧抿成线的嘴角缓缓上扬,终至成弯。

夏翰青原本无意久盯着范柔瞧,但他在她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中陡然瞧出了端倪——不对!这女孩是在玩他吗?那鬼灵精似的黑眼珠浮晃不停,来回在他的面庞细部搜寻着,专注的模样简直像要把他的毛孔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启人疑窦的是那藏不住的笑意,正慢慢从她眉梢、唇畔、眼角轻泄出来,某种不明就里的兴味也随之流露,那分明是感觉好玩的神情啊,只差没抚掌笑开。

终于觉察出了她的心思,她根本在观察他的反应吧?像在观察饲养箱里的昆虫对外来刺激的反应,并且从中获得某种乐趣。但这又所为何来?他身上有哪一点值得她取乐?

寻思这女孩出现在公司的第一天起,处处尽显乖异,只因他父亲有心偏袒,他才放弃深入追究,暗想一个小职员又能如何生事?现下看来,她可一点都不安分,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的又是什么?

两人的间距忽然显得过近,他倏地调开脸,暗暗掂量。半晌,缓下情绪,换上另一种表情,回头对脸上还洋溢着兴致的范柔道:“好,让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

“唔?”这是哪招?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些吧?“真的吗?”她又伸长脖子凑近他,圆脸满载着惊奇。

“你……”他微眯眼,不解道:“你别老是这样看人行不行?”

“好看嘛!”她不假思索。

“……”他结实愣住。

她打开门,离去前向他笑了笑:“希望会有好消息。”

希望以后都是好消息。

范柔这么冀盼着,虽然门内那张脸可不像她这般眉开眼笑,虽然夏翰青不容易捉模,和他交手总有碰不完的钉子,没有人明白,她就是有满腔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愉快里还有模糊的期待,这期待蛰伏在她心底漫长深久,直到因缘际会萌了芽,展了叶,迎风招扬,她才彻底明白,这个男人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人生。

消息在一个月后以奇异的方式降临,在范柔准时刷卡的时候。

安可一看到她,按住刷卡钟,表情和口气皆直板板,“人事张小姐刚刚通知,从今天起你不用刷卡了。”

范柔心里打了个突,月兑口道:“我是正式职员,为什么不用打卡?”

“谁知道你又闯了什么祸。”

她瞪着不怀好意的安可,一阵不祥掠过心口,转身快步寻至人事部门,这里总有人会告诉她实话。

张小姐一见她现身,随即面露异样,不等她发问,一开口便显得气虚:“范柔啊,从今天开始你就到总经理室报到,担任助理,待会把总务的工作交接一下就行了,员工证记得交回来。”

她顿了几秒,霎时又惊又喜——夏翰青果真买单了!她还等着看他万分挣扎、懊恼不堪的模样咧!可还没抬出夏至善这法宝就这么顺当成事,肯定有鬼!

暂且按捺住欣喜,她指出了怪诞之处:“不过是转个部门,为何不用打卡了?”又不是升任高级主管。

“是这样的——”张小姐喝了口水,眼朝桌面不看她,“总经理说,以后你不属于公司编制内的职员,不必遵守人事规章。”

“不属于公司,那属于什么?”这奇妙的说法令范柔模不着头脑。

“总经理私人聘用的助理啊!”

“私人聘用?差别在哪?”

“差别在——”张小姐徐徐抬眼,对上她,范柔在那闪烁的眼光里看到了同情,“他自掏腰包聘用你啊,你照他吩咐办事就行了,打卡就不需要了。”

“……”她一头雾水。

“范柔你过来一点。”张小姐左顾右盼两眼,确认部门里没人注意这一头,对着俯身过来的范柔附耳道:“你又得罪他啦?”

“……”这不好回答。

“夏先生这人行事可真奇怪,坦白告诉你,本来总经理室是有秘书助理的编制,但他把它给撤掉了,却又安插了你,把你弄成编制外,这代表以后公司升迁奖励都和你无缘啦。他不动用公司资源聘用你,就意味他私人的规定就是规定,不必符合公司奖惩规章,你要是工作稍有不力,他开除你不必通过任何部门同意,一句话通知你就够了。”

“噢……真狠!”听出了机关,她圆脸瞬间垮下。

“所以你要长眼一点啊!他和董事长可不一样,董事长只管大事不管小事,他连穿着都管,瞧你今天穿的——公司新的规定出来了你不知道吧?以后牛仔裤、迷你短裙都不准穿上班了,我看搞不好有一天大家都要穿制服上班了。”

不愧是夏翰青!范柔回头走在廊道上思量着,他想出了这法子治她,肯定费了不少心神吧?私人聘用,表面上他妥协了她的私人要求,另一方面又给了夏至善面子继续留用她,实则完全掌握了她的人事权,以后他想找些芝麻蒜皮理由开除她真是易如反掌啊!看来很快她就没戏唱了吧?

她长叹口气。不过,恐怕他也认为范柔让他极不舒心吧?想到自己竟能让夏翰青搁在心上万分伤神,她忽然不忧反乐,兀自咯咯笑起来。

“很好笑吗?可以说来听听吗?”

肩上不期然一拍,她惊回头,夏斐青笑语晏晏,眼神透着调皮。

“你今天不用拜访客户吗?”她上下打量着他。

真神奇的大男生,浑身都是元气,总是未语人先笑,昂扬的笑声有种奇妙的鼓动性,听得人莫名愉快起来,和谁都能自来熟,全无新鲜人的青涩。原以为他的精神奕奕在和客户交手几次后会自然地消退,未料一个月了,不论是和小林结伴外出,抑或跟着开检讨会,依然满腔不灭的跃跃欲试,不知情的人见状,会以为一干人根本去冶游。要是业务部专拣这种奇才,光景应该很不一样吧?

“再半个钟头。”他瞄了下腕表。

“那好,我有东西给你。”她领着他往座位走。

“什么东西?”万分新奇的口吻。

范柔放下背包,取出钥匙开锁,拉开抽屉伸手往里一探,抓出一把果冻,塞进他怀里。“喏,给你,新口味,超好吃。”

“……”夏斐青神秘一笑,“你抽屉是百宝箱欸。”

“冰了再吃,别给你哥看见了。”

“我哥才不管我这事。”他笑。

“可是他管我啊。”

“你这么可爱他管你做什么?”

“……”她微缩眼,盯着那张可谓宝光流动的盛世美颜,意有所指道:“你骗起女生来应该很上手吧?”

“何必骗?我说的是实话啊。”他面露无辜。

“喂!说实话——”她骤然压低音量,凑近他,“总经理真的是你哥吗?你告诉我真相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他跟着好玩地学样凑上前,悄声答:“不骗你,他真的是我哥。羡慕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由衷答:“很羡慕!”

他乍闻浓眉戏剧性一挑,“哇,看来整个公司只有我们俩想法一致欸。”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夏斐青似乎已经敏觉出夏翰青在众人心里微妙的形象。

“——他们不知道你哥的好。”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剑眉又是一挑。

“……”

她似笑非笑,视线忽然被远处对角线出现的身影吸引,夏翰青和两名部门主管并走交谈,转弯时似想起了什么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两人目光瞬间触及,他面色微有波动,但很迅疾且淡漠地掉开眼,步履从容地转进了他的新办公室。

“你哥啊,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她轻声吐露,状似自言自语。“我知道,是因为我是受害者啊!”

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夏翰青果然行事出人意表,下了道令人大惑不解的指令。范柔座位从最末尾的不招眼角落,搬迁至总经理室,但可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他的办公室占地宽广,隔着一扇水纹玻璃门为界,分割了一块空间提供秘书办公,范柔的小助理座位自然无法和秘书分庭抗礼,得以一左一右,而是傍着出入口倚在墙角,谁进门求见一眼便瞧见她,活像个装饰的门房。

门房想当然耳做不了什么大事,资深女秘书是前任总经理的留任员工,是位利落能干、笑容节制的中年熟女,她一人掌握了九成重点工作,剩余一成不必动脑的杂事,举凡影印、跑腿取送文件、泡咖啡送茶水一概分给了范柔。这项分派显然是谨遵上级指示的结果,位置既是范柔强求来的,纵是冷板凳也不能有异议。

升任后的夏翰青加倍忙碌,每天进出总经理室求见或商议的人络绎不绝,每当进行会客时,那道水纹玻璃门通常会合上,隔绝了不相干的耳目。夏翰青总是行色匆匆,进出从不看她一眼,不道早问好,纵使茶水由范柔亲自泡制,送上桌的动作却是由秘书接过完成。严格算起来,她看见那道间隔门的时间多过见到夏翰青的次数。

范柔不担心被边缘化,就怕呆坐着无所事事,但一天之内被差遣的时间加起来根本不到一个钟头。女秘书不知是乐在工作还是谨言慎行,丝毫没有和范柔闲聊的,不输夏翰青,也很有把范柔晾晒于一旁的本事。

被当成透明空气并不好受,夏翰青分明想让她领会,越靠近他越得不到关注。他沉得住气,她就得顶得住被晾晒的无聊,否则很快就遭三振出局。

坐以待毙不是范柔的作风,无事可做,那就吃吧。

她的网购频率越来越高,抽屉塞满了各地名产零嘴,边吃边在电脑上疯狂追剧,在茶水间和其他女职员交换心得,尽管像只碍眼的米虫嘻哈度日,夏翰青依旧未向她投射一丝关注。

不禁兴叹,人与人之间的关注真是没有道理可言。例如那位她搞不大清楚来头的应先生透过小蜜获得她的手机号码,前后打了三通邀约电话,她找了借口暂时推辞了;她着实模不清他看上她哪一点,他不是才见过她两次吗?时隔多日,他连她是圆是扁都印象模糊了吧?

今天追剧又告一段落,女主角历经千山万水后竟还是未得君心,范柔心里蓦地发闷起来,连带嘴里莫名有些微苦。她从抽屉模出一罐腌渍紫苏梅,用牙签叼出一颗含进口中,甜酸立即融在舌上,稍稍缓解了苦涩。

她托腮发呆,同时,一阵清洌的风很有存在感地掠过面前,她警醒地抬起头,捕捉到男人颀长的背影,肘臂上还挂着西装外套,夏翰青离开办公室了!

下午五点十分,他离开得早了些,会是赴饭局么?

她取出一个小圆碟,盛上数颗梅子,送上女秘书眼前,“陈姐,尝尝看,这是我家姨婆腌的家乡味,不一样的喔。”

女人很少能抵抗蜜饯,酒渍的香气浓郁,女秘书镜片后的凤眼一亮,没有二话接了过去,立刻吃进一颗,严肃的表情顿时软化,“你零嘴花样可真多。别说我不告诉你,你别老让夏先生看见你吃吃喝喝,在暗地里扣你分数。”

“他想扣分我也没办法。”她笑嘻嘻,她在他心里从没及格过吧?她倒不担心这点,会被老师记上一辈子的通常是坏学生。“陈姐,夏先生有应酬么?”

“算不上应酬吧,虽然叶律师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今天应该只是纯粹吃饭。”

“叶律师……”心脏不由自主擂了一下。一张女性秀丽的轮廓立即浮现在脑海,夏翰青的品味无庸置疑,他再忙也会有私人社交。“餐厅是陈姐订的?”

“这次不是。餐厅是叶律师订的,我只负责提醒夏先生。”

“餐厅——等级应该很不错吧?叶律师看起来品味不凡。”

“是不错,一个月前就得下订,凯朵这种餐厅临时是不会有位子的。”

“凯朵……”她默念了几次,边寻思边走回座位,想了想,抓了一整罐紫苏梅直接塞进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秘书手上。“陈姐喜欢就尽量吃吧,我家里还有很多,零嘴拌饭两相宜。”

“这怎么好意思——”嘴上推辞着,眼中发亮着。

“别客气。”她回头一股脑收拾桌面,拎起背包,朝女秘书笑道:“既然夏先生不回来,那我留下来也没用了,我先走了,请陈姐一个人多担待喔!”

“喂!下班时间还没到欸——”

她夺门而出,拿起手机拨出了一组不熟悉的号码,对方两声便接起,低沉的笑声别有意味地传进耳朵,她赶紧出声:“应先生,我是范柔,今晚有空吃个饭吗?”

“是你请客当然有空。”

“太好了,那能麻烦您订下凯朵这家餐厅吗?就是您上次电话里提到的——”

数来数去,她称得上大咖又能立即派上用场的朋友只有应氏这位人士了。她父亲交游广阔,三教九流荤素不忌,她从小却只对班上的边缘人物有兴趣——不,正确形容是边缘人物之间相处当然快乐自在多了,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只是踏入社会后,偶尔会遇上朋友用时方恨少的情形,她开始领悟出自己的偏颇,检讨了几回自己的作风后,两年前她开始调整路线,像夏至善这号人物她也发展出了应对之策,至于今天的应先生,她决定顺其自然——当然是顺自己的自然。

应氏果然不是普通人,一刻钟后他告知她餐厅顺利订到了,准备驱车前往接她,她忙不迭拒绝了。依夏翰青提及过他的来头,要是他耍派头派辆黑头加长车出现,她不想引人侧目都不行。

凯朵这间餐厅她上网查过,以结合中西料理、菜色变化丰富知名,价格却不到天菜等级,所以饕客趋之若鹜,不易订位;叶律师选择此地会面,必然知悉夏翰青懂得料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她至今所作所为恐怕都投其所恶吧?是不是该调整一下了?

她搭捷运兼步行抵达凯朵,在柜台报上应氏名号后由侍者领位。应氏风度良好,人已在座位上端坐,冲着她微笑。他一派悠闲,注视她的双目热切,她趁机仔细打量他,这次要好好记住他的长相,这可是礼貌!礼貌!免得日后相见把他识作路人甲。

“今天怎么肯赏光了?”他语气和善,眼底却有一瞬精利闪逝。

“我欠应先生人情啊,总得还一还。”她漫不经心笑。

“你以为前几次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讨人情?”

“……”她默思了一下,“不是。应先生是想交我这个朋友。”

“我看起来像缺朋友的样子吗?”

“……”闻言顿住,她呆瞪着他。

“范小姐,我叫什么名字,你恐怕都没搞清楚吧?”

“……”脸一热,这问题直接让她社交成绩不及格。

“我叫应天培,这次记住了?”他声调虽放柔,眉宇间却有抹除不去的威色。

“……”她点头,拿起菜单半遮脸面,状似研究菜色,直觉这人不好应付。

范柔忍不住臆想,她父亲某方面是老狐狸了,各色人物见怪不怪,但夏翰青不过三十许,是怎么和应天培交手的?。

“你第一次来不熟,我来替你点菜吧。”他挥手叫了侍者,极其娴熟地点了数道菜,她连菜名都没看清,菜单即被收回。

她忍不住讶异,这人要不是平时作惯决定了,就是瞧她生女敕没主张。

“抱歉,我上个洗手间。”她站起身,暂离男人浑身强势的气场。

长舒口气后,她提醒自己,她不是来社交的,对方好不好相与都不是重点。

餐厅设计幸好敞亮大方,动线也简单,一目了然。她绕了半圈,略微张望,便在一角落瞧见了夏翰青的背影,一阵欣喜涌现,驱走了方才的紧绷和不舒坦。

他真是人参果啊,连背影都具备疗愈效果。

怀着无比的兴奋,范柔脚底像生了磁铁,朝人参果方位直行而去,两眼像只见到对他柔声说话的女子,咧嘴扬声唤:“叶律师吗?真巧,在这里遇见您。”

叶律师一阵惊愕,抬首和她打了照面,不愧是惯见场面的律师,有识人之明,两秒内认出她,职业笑容立刻释出无误,“你不是翰青的——你好,真巧!”可惜她叫不出范柔的名字,她应该没想过记诵小助理的姓名。

原本垂眸品茗的夏翰青眼神随之对上范柔,再怎么镇定,显而易见的惊诧在他眸中表露无遗;范柔故作惊喜,两手一拍,眉眼俱扬,“咦!总经理也在啊!难得耶,我以为总经理日理万机,从来不约会的。”

此话一出,叶律师略有尴尬,但仍面带笑意,甚至微有喜色;夏翰青脸半沉,难掩不豫,两人目光交会了片刻,他生硬地开了口:“你也和朋友一起来的?”

夏翰青冷扫了范柔一眼,她身上仍穿着上班时的衣装,当然绝非中规中矩的粉领套装。范柔在公司表现随和,却总在小地方冲撞体制,夏翰青新拟定的服仪守则她视若无睹,不是一身轻便率性的运动装束,就是过于活泼的青春便装。

今早乍见她穿着粉蓝无袖短背心,配上黑色短至大腿的丹宁裤,裤脚不仅抓须还垂挂一圈莫名布条,脚踩一双金色夹脚拖。他目睹忍不住生起火来,想出言训斥一顿,却不愿着了她的道;他有理由相信她以触犯规矩为乐,否则她眼角唇畔不时泄露的惬意之色又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今天在公司坐了一天冷板凳,幸好有人约吃饭,干脆提早下班。”她眼尖,瞥见夏翰青颧骨部位隐约抽动了一下,她屏住喉头一股上涌的笑气。

“陈秘书没告诉你我让你在办公室等着?”

“哦?总经理有事要我做?”她眨着殷切大眼问。“总经理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了,不必透过秘书,大家都在同个办公室不是吗?”

话一出,他面色又沉三分,两人目光再次交锋,范柔隐约可见他眼瞳中燃起苗火。叶律师左看范柔,右瞄夏翰青,这对上司下属之间弥漫着异样的空气任谁都能嗅闻到,她正想启口暖场,夏翰青已别开脸,“没事,你好好用餐吧。”

范柔欠个身,“那就不打扰了,祝两位用餐愉快,晚安!”

献上祝褔,转个身,她一路畅笑归位,脸颊因此渲出一抹淡红。

她这是图什么?一时痛快?这下她在夏翰青心里的形象分数跌落谷底了吧?

忍不住扪心自问,才思考过不再反其道而行的,怎还是破了功?

可就想见他变脸啊!变了脸,心底必然已产生波动,有了波动,印象自然深刻,不再忘却……

她愈想愈乐在其中,加以菜色果然令人惊艳,心情没来由地舒坦起来。

应天培整场吃得不多,他泰然安坐,多半静默地打量范柔。她暗想和他的约会以后不会再有,放胆了任他观看,吃喝没半分矜持。席间她不忘借口打电话、上洗手间,在夏翰青视野所及之处晃悠,料想自己碍眼得很彻底,她回到座位后心情大好,笑得益发灿烂了。

应天培见她春风满面,对上桌的菜色一个劲道好,兴味盎然地观赏她的吃相,中场想起了什么,慢悠悠道:“你父亲上次安排我们俩见面,事前没和你说一声吗?”

“……”鼓满了食物的腮帮子停下咀嚼,她迷惑地看向他。

“看来是没有了。”应天培不以为忤地笑开,“难怪你吃饱立刻走人,连想和你聊聊都没机会。”

范柔勉力吞下食物,思前想后,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一阵窘迫,她硬着头皮解释:“那个——我爸年纪大了,有时候操烦过度,怕他女儿眼力不好找错对象,又怕女儿给钉子碰,老是没说一声就偷偷安排相亲。应先生可别怪罪我爸,上回吃的那顿饭就当尝尝我姨婆的好手艺,没别的意思。”她咬牙决定,今后严格禁止她父亲借饭局之名,偷渡相亲之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和眼前这位应先生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边,她父亲是如何兴起此等荒谬念头的?

“怎么会怪罪呢?有缘分不就再见面了?”

“……”这可真糟,他所谓的缘分是她瞎搭上的,若遭他误解可不妙。她动了动脑,干脆自我毁灭,省得生事。她搁下筷子,挤出爽落又善解的笑容,“应先生,您说我爸是不是异想天开?在外头见谁英明有为就想把自己女儿推销出去,不知道人家也是有考虑的;他也真糊涂,自己女儿连家务都做不好,生得国色天香也就罢了,至少还有赏心悦目的功能,偏偏普通得很,想当花瓶还不够格。坦白说教我想破头,也想不到够让人探听的优点——呃,自知之明应该可以算一项,可谁找对象要这一项的?这件事请您别放在心上,如果我爸让您为难了,我替他赔不是,您就直接回复他不中意就行了,他早习惯了,不会见怪的。”

听罢,应天培神色有异地盯着她好一会,她被盯得心头发怵,却见他没来由地笑起来,扬眉道:“可是我明明中意啊,怎么能欺骗他呢?”

她啊了一声,嘴圆张,登时哑口,不必照镜子也能想象自己必然一副蠢相!但应天培似乎并不嫌弃,他倾着头,欣赏壁画般专心注视着她。

她可是惹错对象了?她父亲替她招徕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低下头,她把白瓷盘上的一块山葵拌芝麻豆腐分几口吃了;接着端起柚香银耳甜汤,抵着唇徐徐咽下;喝完再仔细扫视桌面,把剩肴吃毕,确认没浪费了厨师的好手艺,至少钱不能白花,今日她请客,不能亏了。

完毕,她掀起眼帘,端正视线,毫不扭捏,对着男人清晰道:“可是我不中意。”

餐厅事件后夏翰青仍不动声色。

范柔继续在公司里找乐子。她的座位处敏感地带,没人敢前去摆龙门阵,只好自行转移阵地,把她的宝贝零嘴一部分搬移到茶水间的橱柜里,一逮到空闲便继续和小林们欢聚吃喝,加上新加入的夏斐青,热闹指数不减反增。

二公子夏斐青毫无架子,荤素不忌地和小林一班人笑闹,有时候听到对高层政策的抱怨还猛点头称是,没半分尴尬。

偶尔范柔忍不住异想天开地遐想,夏翰青和夏斐青这两兄弟要是能糅成一团再除以二就完美了;反之又想,那夏翰青就不会是夏翰青了,那么,她所有的努力也就毫无意义了。

蓬勃发展的下午茶会果然引起侧目,在一次东吃西聊的当口,陈秘书亲自将范柔召唤回去,“别吃了,总经理有找。”

终于想到她了么?心脏有力地一跳,她把沾了饼干屑的双手拍一拍,不问原委,跟着陈秘书回办公室。

站在夏翰青面前,他头未抬,手仍在文件上书写,头顶却像长了眼看得见她,迳自指责:“不是跟你说了别再到处串门子搞下午茶,你没听进去?”

“……”她紧盯着他,一直缄默,直到他察觉出异样,缓缓仰起头,对视着她。

他完整的面貌清楚映照在她瞳底,秀目严峻,不假辞色;可以如此名正言顺端详他的模样,她嫣然一笑。这反应令他一阵莫名,更加板起了脸,“怎么变哑巴了?”

“你没分派我做事,我干坐那里**疼,只好到处晃了。”

一阵语塞,他再次留意到她对他说话已完全摒弃了下属对上司的尊称式,你啊我的自然顺口,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私心的确不打算分派她做太多事,料她很快无聊生厌,自会求去,没想到她韧性极强,总找得到乐子。当初动念把她的座位迁至同一空间实有就近看管的意思,以防有人找她串门子,尤其是业务部那批口无遮拦的轻佻家伙,她一个女孩家三不五时厮混其中实在碍眼,现在又多了个活泼的夏斐青,他不止一次见识到转移至茶水间里的下午茶会热闹展开,欢乐的程度只差没彼此吆喝划拳。他低估了她的适应力,却也不能毫无理由框住她,限制她的自由。

琢磨了一下,他说:“谁说没事了?待会你跟着我出门。”

出门?脑袋里有盏灯瞬间放亮,她的脸也明亮起来。“去哪?”

“待会自然会告诉你。”

头一次遇到如此精力过剩的女生,夏翰青甚为不解,她神情里净是掩不住的兴奋,让她出门根本是正中下怀了;但他另有盘算,再说,让她在外溜转总比放任她在公司不事生产,惹人非议得好。

两人到了地下停车场,范柔一眼认出他的私人座驾,兴高采烈就要攀上副驾驶座,他喝住她:“急什么!你来开车!”

“我?”她慢下动作,看着他递过来的车钥匙。

“不是你,难道让我当司机?”他淡无表情。“不会开吗?”

“噢,会!会!没问题,我来开。”她立刻绕到另一侧,跳上驾驶座。待两人坐定,她接着问:“我们要去哪?”现在天色尚明,下午四点十分,若要应酬也太早了些,他甚至没向秘书交代清楚行程,可见是私事。让她参与他的私事,他忽然信任起她了吗?

夏翰青不由分说,直接在导航仪输入地点,“跟着走吧,到这地方去。”

范柔发动引擎,在内心暗暗琢磨了一会地址。

这地址分明位在一片高级住宅区里,是他的私宅?还是密友的住处?

但见他一路从容,神色没什么变化,认真俯看手机简讯忙碌回复,还打了两通公务电话,交涉一些工作内容,不似另有期待,她提吊的心稍微松弛。

接近目的地,他命她在一幢住宅大楼对面停车格暂停,“你下车吧。”

“我?”她模不着头绪。

“对。”他将放在后座的一个纸袋递给她,“到对面那幢楼去,告诉警卫,你要找B座十五楼的夏萝青,直接上去,把东西亲自交给她。”

“夏萝青?”她两眼倏睁。

“是,我妹妹。东西拿好,别乱晃,里面是吃的,我亲手做的。”

“……”她瞪着袋子里的方盒,迟疑不动,“既然是你妹妹,那……由你送上门不是更好?”

“……”他冷眼睨着她,“我若要亲自送何必让你跟着来?怎么了?有困难?你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成吧?”

“……”她面有难色,“倒不是——但夏小姐会随便让陌生人进门吗?”

“不用担心,我联络过了。下车吧。”

她瞥了他一眼,看见不容商量的表情,她要是临阵月兑逃,他会就地开除她吧?

“东西给了就可以离开了,我在这等你。”他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

她颓然下了车,越过马路,脑袋里演练着待会可能发生的各式各样应对台词,一面对夏翰青狐疑——不肯亲访,假他人之手传递关照之心,可见夏翰青和这个妹妹芥蒂尚存;专程送吃的,足见他仍然疼惜着妹妹,这样的人为何把手足关系弄拧至此?

走到警卫室报上来意,夏翰青说得没错,警卫通报住户后很快放行,没有刁难,她顺着指示走进隐密的中庭,绕了一会长廊便寻到B座,楼下出入的门禁和电梯均已解锁,她顺利上楼,抵达欲拜访的宅邸前,犹豫一番,终于举手摁了铃。

门户很快开启,一名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子倩影立现,乍见范柔,女子嘴半张,一双大眼不可思议地眨了又眨,伸出食指指着她;她叹了口气,尴尬万分地自首:“对,是我,我替你哥送东西来了。”

两个女人隔着茶几对坐,范柔东张西望打量了偌大的客厅几眼,假装对装潢陈设很有兴趣,但空间风格实在太简约,不知是夏萝青太会收拾了,没半点购物狂的迹象,还是新居刚入宅?她看无可看,只好勉为其难把眼光移回正前方,已瞪着她良久的女子身上。

“你搬新家啦?宝宝几个月啦?”她笑咪咪问,看向对方微隆起的肚子。

“快六个月了。”

“噢,厉害厉害,恭喜恭喜。”

“你还没回答我。”夏萝青不领情,面带薄瞋。

“——我以后会解释清楚的。”她回避对方的目光。

“现在就解释!”

“……”她咬着下唇挣扎一番,最后,索性摊牌:“我现在是他办公室助理,他不认得我,完全不认得。”

“你这是做什么?”夏萝青大惑不解,“不好好跳舞做什么助理?你根本不是做助理的料,别看我哥文质彬彬,他可不是好相处的人。”

“不近看我怎么彻底了解他?”

“你——”夏萝青陡然结舌,“难怪好几个月不见你人影,line你也已读不回——不对,他怎么可能录用你?他出了名的挑剔啊。”

“我自有办法。”

“你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什么?”

她脸一热,不说话了。

安静了一阵,夏萝青缓了缓语气,换个方向问:“我哥有什么好的?”

“你不懂。”

“就是不懂才问你啊!”

“你们还没和好啊?”

“……”夏萝青掉开脸,面色一沉,“他不该把我牵扯进他的私人恩怨。”

“可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

“我之前难受的时候他可没同情过我。”

“他一定是认为你有足够的韧性——”

“你开始帮他说话啦?咦!你是怎么再见到他的?是我的关系对吧?你在我婚礼上看见他了?还是更早之前,他到公寓找我,你那时就看见他了?”

“不全对。”她红着脸迎视夏萝青,“你别问了,改天再说吧,他还在等我。”

“小柔,我实话实说,他不是好对象。”

“我也不是多完美。”她自嘲着,从纸袋内取出盒子,“你不打开看看吗?都送来了。”

“……”夏萝青默望着圆纸盒,淡定呵口气,动手松开缎带系成的蝴蝶结,掀开盒盖,一个约莫六寸大小的法式甜点曝光在两人注视下,精致美丽的表层,正渗出一丝丝甜香,盛盘底下压了一张卡片。

“哇!”范柔惊叹,“你哥真是不同凡响!”

夏萝青抽出卡片扫视内文,读完咬牙抱怨:“气死了,分明是炫技,就不能单纯请我尝鲜?”

范柔好奇地接过卡片展读,卡片上工整地写上甜点做法和烘焙小撇步,附注指出妹妹过去类似作品的缺失。她忍不住放声纵笑,“你哥真有趣,知道你喜欢烘焙,送东西不忘教学相长。”

夏萝青愤愤拿起附上的塑胶切刀,划开两块小三角,盛上纸盘,一块递给范柔,她迫不及待咬上一角,两眼瞬即圆瞠,“卡士达水蜜桃口味欸!你真有口福。”

夏萝青尝了一口,不动声色,忽然转头朝里扬声唤:“殷桥,殷桥,出来一下。”

不久,一名高大的男子从里面施施然走出来,先是讶异有外人造访,接着展颜一笑,有礼地递手和范柔一握,“范柔来了!好久不见。”

她笑着点头。

过往殷桥来过几次她和夏萝青及另两位朋友共同租住的公寓里,她恰好都外出无缘一见;夏萝青婚礼当天,她第一次近距离观望新郎,直觉新娘以后有苦头吃了。这名让夏翰青兄妹关系生变的出色男子,连简单的居家服也掩不住天生丰采。对任何男人而言,殷桥的存在多少都会是个威胁,但往后多次接触,横看竖看,范柔被那张美颜震慑的程度大为递减,就像观看明星海报,她的心得是——这是一张生来麻烦的脸,她真庆幸自己对这张脸免疫。

“殷桥,尝尝我哥的手艺。”夏萝青切了一小块塞进丈夫口中。

“翰青又送东西来了?”殷桥弯腰观赏有如艺术品的甜点。

“是啊,和我做的比起来味道如何?”

徐徐咽下后,殷桥噙起宠纵的笑,吻了一下妻子的脸,“你做的好吃多了。”

范柔眉头陡地一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对夫妻品味异于常人吧?

她拿起叉子,不客气地大快朵颐;酱料的温润和水蜜桃果肉极为和谐地嵌合在一起,入口即化融在心里,底层饼皮意外地香酥,不知用了多少功夫调制成的;夏翰青日理万机,还不嫌烦地为放在心上的人做甜点,光这项就抵得了十个缺点。

她一口接一口,有点遗憾甜点不是为她做的,但今天至少搭便车吃它个够。

“你们聊吧,我进去忙了。”殷桥摆摆手,走时顺手捏了一把妻子的腮帮子,把空间留给两个女人。

“你老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很强。”人一走,范柔压低嗓门。

“不,他是真心的。”夏萝青认真看着她,“他不在乎我技不如我哥,只要是真心为他做的他就觉得好吃;我哥做得再好,吃了也不舒坦。范柔,回去跟我哥说别再送了,他工作也忙不是吗?”

“怎么老往坏处想啊?你哥若不真心何必浪费时间?”

“谁知道他啊!”夏萝青伸手抹去范柔嘴角的酱渍,“别吃了!你都吃了半个了,不怕发胖?”

“不怕!”再吞下一口,猛然想起什么,“糟!他还在等我,我得走了。”

“小柔,”夏萝青送她到门边,意有所指道:“早点收手,我哥可不好玩。”

“别担心,我很强的。”她轻拍对方隆起的肚子,“小萝,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很替你高兴。”

发自心底的笑意终于在夏萝青脸上展开,“谢谢。”

范柔三并两步离开了大楼,穿越对街,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夏翰青一脸波澜不兴,没抬头,只是收起了手机,淡声道:“你去了二十分钟,什么事耽搁了?”

“没事,聊聊罢了,聊开了,没注意到时间,下次不会了。”她随意搪塞。

“聊聊?”他偏头望向她,流露出疑惑,“你们不认识,能聊什么?”

“当然能聊啊!”她扳直腰,理直气壮道,“聊她肚子里的宝宝,聊她的手艺……你也知道我很能聊天的不是吗?”

夏翰青没作声,迳自瞅着她,那审视般的眼光在她脸蛋上下来回梭巡,令她背脊发凉;她硬是撑住他的静态攻势,眼睫瞬也不瞬,不懂自己真这么不济事露出一副扯谎的模样?

瞧上半天,他冷不防探身逼近她,整个上身越过中间置物箱,大动作令她吃了一惊,她背抵车座,屏息以待——两人的脸相距不到十公分,她的鼻尖和唇侧立刻感应到他呼出的热息,和脸庞散发出的洁颜后的淡淡香气;她再怎么喜欢看他,也不致采取这种夸张的距离,向来矜持守礼的他是哪根筋错位了?

她一手抓紧排档杆,慌张地寻思因应动作,万一他——万一他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是欣然接受还是悍然推拒?但眼前的是夏翰青啊!她长久心心念念的夏翰青。

纷至沓来的念头不过在脑袋里回荡了几秒,时间却像是停滞不前,她的背脊转为发热,俯近她的深邃眼眸却还是凉意一片,在她面颊烧起来之际,夏翰青敏捷地拉离身躯,回归先前的坐姿。

“你吃了我做的甜点!”他冷觑她。

“嗄?”她登时傻眼。

“你脸上都是甜味还不承认?”

“……”这下她终于脸红了,为的是自己多余的遐思。她下意识用力揩拭嘴唇,窘迫不已——他的嗅觉是有多灵敏?“怎么了嘛!人家好客请我尝一尝也不行?”

“吃了不少吧?”

“放心,还剩一半呢!”

“一半?”他谴责地瞪视她。“难怪你待了那么久,我是让你送东西,不是吃东西的。”

“又怎么了?你没这么小气吧?”她心虚地缩一缩肩。

“不是这个问题,你如果喜欢吃,我可以特别为你做,但今天既是为别人做的,你就该节制一点。”

“真的吗?”她万分惊喜,嗓音不自觉拔高。

“什么真的?”她的反应总是出人意表,他方才的话浅白直接,她又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了?

“你真的会特别为我做?不是骗我的吧?”

迟疑片刻,他言不由衷答:“——不是。”还真的失言了。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双盈满期盼的圆眼里像是闪烁着星星碎片,令人不忍拂逆,仅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足以令她雀跃不已,她到底有多爱吃?

“说了不许反悔,打勾勾。”她忘情地伸出小指。

“……”他冷瞥了眼范柔的指头,她忘了他是她的上司了吧?“用不着,我说话算话。”

她讪讪地缩回手,欣喜之情不减,“那现在是要回公司了吗?”

“不用。”他看看时间,“你的下班时间快到了,直接开到你兼差的地方吧,省得再搭捷运。”

“啊?”出乎意料的指令,她呆坐不动。

“怎么了?今天星期四,我记得你总是早退一小时从不加班,不是为了和兼差的时间衔接吗?”

“……”她再次呆愕。他竟然记牢了她的出缺勤时间?是他的大脑天生能容纳的事物比他人繁多,或是他只记得想记的事?“可是你说过之前的协议不算数……”

“是不算数。”他接腔道,“我没说你以后可以这样,今天只是顺便罢了。”

“呃——”她大脑努力运转,“我觉得——不用麻烦了,你忙,不必送我了,我在这下车吧。”她按开门锁就要月兑身,夏翰青不慌不忙掣住她右手腕。

“范柔,你在我身边做事,就得坦诚相待,如果老要遮遮掩掩,或是另有打算,我就不留人了,简单一点不是比较好过?”语毕他松开手,郑重凝视她。

“……”她关上车门,看向他,“我没有遮掩,我只是一时没有心理准备。”

“我很好奇,你的兼差见不得人吗?要什么心理准备?”他扯动唇角。

她在他笃定的目光中看出了心思。他是刻意安排的,他早就想好今天的行程了;他并不信任她,他不会以为她是某个不明对手埋伏的奸细吧?如果世上有这么蠢的奸细的话。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出发吧。”她发动引擎,踩踏油门。

“记得,别动其它脑筋,是真是假我分辨得出来的。”他冷言提醒。

她叹口气,他真是不放心她啊!

但,夏翰青当真不放心她吗?不,他并不担心她,她从头到脚并未透出值得他担心的诡谋气息,他仅仅是困惑——她行事特异,完全缺乏对上司的恭谨,做事不求表现,每天眉开眼笑地吃喝,彷佛毫无目的性,但他可不迟钝,她显然有个标的,她的标的直指他,虽则他实不明白她意图达成何种目标,可以确定的是她对工作成就不具野心,却想引起他的注意。

避开了塞车时刻,范柔轻车熟路开得很快,不到十分钟车子停泊在社区一处付费停车场。她转头对他道:“到了。你真的有兴趣下车看看?其实没什么的。”

“不介意请我喝杯水吧?”他保持微笑,意志坚定。

她领着他走进附近一栋住商大楼的地下一楼,入口便看见充满时尚活力的招牌,那是一间舞蹈运动中心。

从转角开始,一路迎面走来穿着各式韵律服或运动服的男男女女都向范柔举手招呼,显然和她极为相熟,直到服务柜台前她才停步。一名手臂肌肉贲张的年轻男子从柜台后起立,困惑地打量西装笔挺的夏翰青。

“这是我老板。”她指着夏翰青。“这是我的工作伙伴。”她指着宙斯。

两个男人互望数眼,夏翰青无动于衷,宙斯则在内心暗惊,两人不约而同伸手相握,完成陌生招呼。

“这是我兼差的地方,你随意看看吧,我得去上课了。”她向夏翰青道,转身又对宙斯附耳,“倒杯水给他,别跟他胡说八道。”

宙斯呆杵了一会,才转身到饮水机前斟了杯水,回头正要递给贵客,竟不见人影。他张望了一下,发现夏翰青迳自朝教室方向移步,左右环顾,状似在观察中心设施。他穿着有别于四周的学生,引起不少瞩目,却只顾负手前行,举止从容淡定。

宙斯紧追在后,尚未出声叫唤,夏翰青已陡然停步。他停在一间舞蹈教室外,透过玻璃窗朝里探视。教室隔音不完全,墙面传出低频共振,里面已扬起韩式舞曲的前奏,年轻女学生们列队站好,望向前方带领课程的老师,仔细一瞧,不正是换上了一袭束身运动衣,扎起长发的范柔?

预备动作伸张好,爆发点的音符一扬,范柔有力地举臂甩向空中,接着旋身踢腿,做了个华丽的开场。

夏翰青愕然,动也不动,视线跟随着在舞台上娴熟移动的范柔。那简直是另一个陌生女孩!如蛇扭动的腰肢,利落摆动的圆臀,柔软却有力的四肢,展演着目不暇给的繁难舞步;她身上每一处关节彷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强烈的节奏融为一体,即使是门外汉也能感受到有力的舞姿所传达出的野性,她平常在公司表现的随和散漫已消失殆尽,某个回眸刹那,素来和妖娆无缘的脸蛋竟泛出前所未有的艳光。

他终于明白范柔老是穿着不合宜的衣着上班的原由了,这个女孩分明只属于这里,为何千方百计成为他的下属?

“她是你们雇用的舞蹈老师?”夏翰青未转头,问着身侧的宙斯。

“不,她是我的合伙人兼舞蹈老师。”宙斯打量着全身散发不可一世气味的夏翰青,一点也不想撒谎。

夏翰青默不作声地观看范柔领舞,直到一曲既终,他没向任何人招呼,随即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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