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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与告白 第六章

作者:攸齐

“学生都说你像保镖了,你应该自然点。”今天是后医系大体解剖教学启用典礼,昨夜她提醒他今日着白衬衣与黑长裤,一早见他从房里出来,一身笔挺西服,连领带也系得端正,她忍不住提醒他可不必系领带与搭外套,他褪下了,但出门至今手仍拎着那个公文包,面上又不带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见。

颜隽微微垂目看她,只见她又掀动那张上了浅色唇膏的唇,道:“你一直抟着公文包,与大家又零互动,是真的不像来见习的。”

他静了一瞬,看看周遭后上前两步,将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两人才听得见的音量:“这不是一般公文包,是防弹公文包。”

她瞬间明白,默思数秒,边走边说:“在除了师生之外的、还有其他人的场合,我可以配合你,但在教室上课时,我想还是不需要拎着公文包,毕竟上课时间教室内只有学生。我还是相信台湾治安,应该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带着枪闯进教室,就算真闯进了……你能保护多少人?让我接受你保护,我却眼睁睁看着学生被伤害?”

他不说话,因确实是如此。真要有人带枪闯入校园,他除了替她挡子弹,还能做什么?她先前遇上的那些状况并不严重,无法肯定所有的事情皆因她得罪什么人;但棘手的就在这,不知对方来历背景,无从防备。

“也许你会觉得我难搞,请多体谅,我不想让学校知道你身分是不想惊动和麻烦任何人。”她穿着高跟鞋,在楼梯间敲出脆响。

“我明白。趁这机会提醒沈小姐一件事,你愈低调,那暗处蛰伏伺机而动的人就不会有警觉心,我们要找出对方身分就容易得多,所以不必让谁知道我身分才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过去经验中,他的雇主曾经有过来台办活动的国外艺人,也有过企业股东,他们不避讳让人知道身边跟着保镖,那是为了吓阻有心人士刻意近身;但她情况不同,隐在暗处的究竟是什么人、又有多少人,目前均不得而知,她必须低调。

“我知道。目前只有实验室的教授知道,他跟我保证其他成员不会知道你身分。正因为这样,你才更必须表现出你对实验室正在做的研究或我课堂上的课程感到高度兴趣。”

作戏作全套,他理解,但她的安全至上,扔了手中这个防弹公文包,他不以为是件好事,偏偏她的要求也合理。沉默数十秒,他应了声:“我看场合调整。”

沈观没意见,领着他步入大体解剖实验室。里头数排呈亮光泽的解剖台排列整齐,每个解剖台周围有足够空间容纳数人;陆续有学生着白色实验衣、戴白手套进来,他们已分过组别,在解剖台两侧站定。

启用时间一到,家属鱼贯进入,在亲人的解剖台前,与学生一同默祷。颜隽服役时受过各种军事与体能训练,爬过天堂路,也曾被丢在山林中测试野外求生技能,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退役后的保镖工作让他见识了另一种奢华人生,跟在那些名人身边,好车、豪宅、名牌司空见惯。

他以为自己已看透人生,有一颗刚硬的心,不起波澜,不受影响,但当学生打开解剖台,揭开大体老师身上的往生被,让家属得以瞻仰遗容时,那此起彼落的细细啜泣声与思念亲人的低语声让他喉头一哽,轻轻别开目光。

所谓的硬汉,终究也是人,还是有感觉,还是有能触动内心的画面。

“啊伊哪A变按内?”在感谢与怀念的氛围中,忽现突兀的诧声,那苍老的声音中,除了惊诧,也有心疼。

沈观循声走去,看了眼学生手捧的大体老师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值青春年华,是前几届医学纟的学生,而当时的沈观还只是研究所学生。女孩罹患血癌,走时才27岁,生前自知来日不多,签了大体捐赠同意书。

“阿爸,伊泡过药水啦!”说话的是女孩的父亲。“浸尸体A药水啦,啊哪谋伊A臭、身躯A生虫、A烂去啦!”

“老师歹势。”女孩的母亲靠过来,颜隽下意识贴近沈观,空着的那手横在沈观与女孩母亲间,女孩母亲一愣。

沈观也意外他的举动,回神时按住他手背,轻轻往下压,再推至她身后;她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做了手势,示意他后退。他看懂她手势,收回被她轻轻按住的手。

女孩母亲疑惑地看着颜隽,沈观启口问:“张妈妈,阿公是不是不知道我们会帮绮甄老师做防腐处理?”

“对啊,我们忘了讲,所以他看到绮甄现在的样子,可能有些不能接受;不要说他,虽然我跟她爸都知道你们会打防腐剂,但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还是有点意外。”

沈观点点头。“因为福尔马林的关系,颜色会比较深。要不要我跟阿公解释一下?”

女孩母亲眼眶有泪,摆手说:“不用啦,老师你忙,我来跟他说,我公公不大会说国语,我跟他讲就好……”

这方较大的动静引起效应,教室另一隅有母亲难抑思念,忽抱住一旁男同学嚎啕大哭。“你们下刀时拜托不要太大力,他很……很怕痛……小、小时候一看到护理师就哭,连打针他也哭……”哭得伤心欲绝,还不忘交代负责的学生。

颜隽未曾遇过这样的场面,垂了眼,不看他们的悲伤。

生离死别不过四个字。死别是解月兑,生离是让悲伤跟着到老,甚至到死。回首过往,没有哪个人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也许我们怕的不是自己面临死亡,而是目睹、经历亲友的死亡。

人生就是这样。

仪式后是简单的座谈会,在隔壁大教室让学生与大体老师的家属一起用餐……沈观巡视过解剖实验室后,回身看他。“我们回办公室。”

他一样站在她左后方,随她前进;行经大教室时,沈观停步,立在窗台望向里头。里头桌椅挪成圆形,学生与家属谈笑风生,没了稍早前的哀思神情。

她笑一下,回首见他眉目松弛,轻声道:“我们会让学生与大体老师的家属做交流;除了帮助学生多从家属口中了解大体老师,也希望他们学习感恩,感谢大体老师成为他们人生的第一刀,让他们有学习的机会。”

他不语,默默跟着她,她又道:“有些家长就会在这时候要求学生下刀时不要太重,怕弄痛亲人,或要求伤口不要太大,怕太丑;也有些家属会交代学生课程结束后,要帮亲人缝得漂漂亮亮的。今天是后医系的,一年级就上解剖,医学系的是三年级才上,六年级还有模拟手术。有些学生和家属联络密切,早像是家人,他们毕业时,有些大体老师的家属还会来送花给毕业生。”

颜隽抿唇片刻,薄唇掀了掀。“你怎么会想做这样的教学?”

她步入办公室,月兑去已微黄、有了岁月痕迹的白色实验衣,挂在一旁衣帽架上。“你把那个公文包放我位子上,我们去吃饭。”

她不答那问题,他并不追问,他本就不该对雇主有过多探究,也几乎未曾对哪位雇主提问过个人问题,方才月兑口问出,现在想来也道不清原因,但确实是他不妥。

沈观带他去教职员宿舍旁的那家义式餐厅,已有不少学生与教职员在用餐,她挑了临窗座位,点了一份松露蘑菇意大利面,他菜单看了再看,点的是蘑菇时蔬炖饭。

“不习惯那味道吧?”她见他考虑甚久才点了道素食料理,食欲应该不是太好。

颜隽迟疑两秒,才答:“是不大习惯。”

“没闻过的人都会不习惯,我第一次上解剖课后也没什么食欲。”

服务生送来柠檬水,她细抿一口,放杯时靠上椅背,望向窗外。“就像我当年看见我爸爸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他的衣物和家里的地板时,我也不习惯空气中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听我阿嬷说,我大概有一整个星期都是吃完就吐,她带我去收惊,才慢慢改善。”她忽转回面容看他,“像你这样背景的人,信不信收惊?”

“我信。”沉笃而不迟疑。野外求生训练时,他曾遇过不该出现在山林中的人影,一度以为是教官设下陷阱,身边同伴却无人见到。之后他一人夜便莫名高烧,连着数日,看过医生服了药均无改善,他白日精神抖擞,入夜就像摊软泥。

同梯弟兄间早传着那山林不干净的讯息,但教官哪允许一个部队里充斥鬼神之说,无人敢求证下,还是有学长好心提醒他让家人带他衣服去收个惊。

说来也玄,穿上收过惊的衣服与喝下三口化了符咒的水,他再不曾在夜里高烧。用科学角度解释,可说是心理因素,但那平空生出又转瞬不见的人影该如何解释?

沈观笑一下。“是真的要信。虽然我教的是医学生,应该讲求科学与实验研究精神,但有些事确实是无法用科学角度去看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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