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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龙戏凤 楔子

作者:于晴

青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才要满二十,就已经成为前朝宫里为数不多活着的老人了。

因为,大晋朝灭亡了。

那一日,蛮族攻入皇城。宫里的太监、宫女收拾细软趁乱逃走,却全被奉命的禁卫军就地斩杀,遍地皆是晋人尸首;他们这些守着规矩不敢逃的,一一被押人宫殿里,大门就这么被重重大锁锁住。

前朝旧帝亲自点上火,慢悠悠地说道:你们都是朕的人,自当先行下去为朕打点着。

满殿的太监、宫女就这么被强迫殉主了。

直到殿门被猛力劈开后,有大半的人已被迫殉主。他侥幸,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亲眼目睹劈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高大男人,完全不是晋人的体型,甚至他还听见了那个男人自言自语着:不是说都放着金银珠宝吗?怎么都是人?再重开一次门行么……

这个男人,就是金璧皇朝的开国主。

一个发音类似“璧”的野蛮部族灭了大晋朝,开创了金璧皇朝。

“师父!师父!救命啊!”

青年回过神,就见七、八个新进小太监围住他,,紧紧抱住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他们脸上带着伤,太监衣袍上还有尘土,看起来被打得很惨。

“放手,你们知道在抱什么吗?站起来好好说话。”

“师父,我们是在抱佛脚啊!您这佛脚能在黑暗里给我们一丝明光,能让我们安心等待天明;您的佛脚温暖如火,光明如太阳!”

青年嘴角微抽。璧人不得入宫当太监,因此新进的小太监照旧是晋人出身,不知是不是这个原故,前朝说话浮夸的风气也被带入宫里……

一名秀气小太监跪着上前拉住青年的衣摆,细声道:“是主子们因细故又打起来了,小的主子看见了不便出面,于是让小的过来找师父。”

“你叫什么?你主子是哪位?”青年问道,有点惊讶这小太监口齿清晰,加上面红齿白,若前朝尚在,也许这小太监的前程会混得比他还好。

“小的叫春来,主子是唯妃娘娘。她担心闹起来,娘娘们会互伤,到时陛下会恼怒的。陛下平日已经国事繁重,要再为后宫而恼……”小太监咬着唇,一脸镇定中又带着慌意。

“师父,我们没听过主子们会群殴啊!吓傻我们了!”

“是啊,那鞭子朝我脸上飞来,要不是娘娘见鞭错人了及时收鞭,我差点以为小命要没了!”

青年听着他们互相抢话,从中得出个结论——后宫的妃嫔们又打起来了,连带伤了这些小太监;唯妃路过,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想结仇,于是差身边小太监来找他,看看是要怎么处理。

不过是点小事而已,青年司空见惯地想着。

“没事了,自去擦药吧,陛下那里我去说。”临走前,瞟了一眼这些满脸感激的小太监,再下个结论:大惊小敝,素质过低,毫无大将之风。

虽然当个太监不需要什么大将之风,但,前朝风气再如何奢华糜烂,宫里的奴婢仍是学过规矩的,往往举止有度,不似新朝进来的太监失了这个度……

后宫的主子们也失了度,居然集体干架。

第一次他亲眼目睹时呆若木鸡,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尔等蛮族,丢人现眼,这种贻笑天下的丑事要怎么遮掩才好?新帝会不会直接把他这个目击者悄无声息地给杀了?等到第二次、第三次,连新帝都在看戏……他已心如止水,再无波澜。

哪天新朝里有人喝生血、啖生肉,他也有心理准备了。毕竟,新朝是化外之地的野蛮人所开创;毕竟,前朝旧帝曾形容过蛮族人会喝人血吃人肉。旧帝说的一切他都很深刻地记着。

就连当初跟他一块殉主未成、如今一块共事的太监也曾私下对他感慨:金璧皇朝之时,甚毛饮血之世。明喜你说,是不是有道理?

当下他真是傻了眼,连喝止都来不及。前朝旧帝可是耳听八方,宫里谁说了什么都能立即得知;要是新帝也如那般,他这条小命没死在当时的火场里,也要搭在连坐法上了吧?

所幸,新帝的耳目尚未无孔不人,态度上也没有什么异常……这表示若有人真要瞒他,挺容易的。金璧皇朝宫中事管得不够严,完全无法跟前朝旧帝天罗地网般的掌控相比。

也对,金璧皇朝就是个仿朝而已。这两年他感觉得出这位陛下偏爱晋朝文化,其它一块过来的野蛮人还怪腔怪调着,陛下就已入境随俗地字正腔圆。可惜,金璧皇朝在许多典章制度上尽仿晋朝,却只仿得有形而无神。这些蛮族以为仿久了就能成真,岂知在晋人眼里,他们仿得拙劣又可笑。

举例来说,新帝登基前无后,这或许跟他们的民族风俗有关。为了不让自己行差踏错白送条命,青年特地留意过了,新帝出身的部族虽被晋朝文化影响过,但不论男女,皆崇尚以暴制暴以及一夫一妻制,因为男女都够勇猛,也就不再找其它伴来满足自己了;不图鲜,只图持久,就是他们根深柢固的观念,这点他们从不介意让人知道……由此可见蛮族够野蛮,礼仪文化送到他们的面前,他们仍把遮羞布踩在大脚下,不肯拿来遮掩。

他还记得当自己看见这一段时,一脸呆,然后默默跳过这段风尚习俗;反正勇猛什么的他一辈子也不会感受到,那……就跳过吧。

两种完全不同的民族要融合,他认为是难上加难。何况金璧皇朝是蛮族所建,根本不正统,恐怕不必熬到融合,再过几年他又要被迫殉主一次。

已经“背主忘义”过一次了,他不认为这位新帝会放过宫里他们这些不够忠诚的人;这一次他得为自己安排好后路,在他的有生之年绝不再殉主或被迫殉主,绝不。

总之,这位新帝登基时连一个女人都没有,还是因为前朝历代都是三宫六院,他才在登基后细细挑了几个妃子,并且全都是璧族女人。

直到半年前纳了个晋女。她是前朝公主,也是个寡妇;虽然他同情这位公主在前朝的际遇,但妃子曾是人家的老婆,他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

他安安静静地进入皇书房,低目轻喊:“陛下。”

政事都是在上午处理的,下午是皇帝的闲暇时光;这位陛下最近热中练字,是以常上这间小书房。

没有反应。

他微微抬起眼。男人支着腮,合眼养神,腿上还摊着奏折。

累了?青年小心地移动到桌旁,算着时间。恐怕这位陛下才合眼,不宜唤醒。于是,他屏声息气地落跪在男人的面前,盘算着要如何以不惊动人的方式收拾已快坠地的奏折;不然真落了地,惊醒新帝,他也讨不了好。

陛下还是睡着好,比较没有威胁性。这位陛下太高大且虎背熊腰,站在他们这些流有晋朝血液的太监面前,真的十分具有压迫感。

即使前朝旧帝再正统、再有天下之君的气势,在这个蛮族新帝面前,只怕也会气弱吧。青年将心比心地想着。

京城的审美观一向偏阴柔、细致,而这位非正统的陛下并不合此要求。他的五官深刻,可能长年在马背上讨生活,早早被风霜蚀了皮肤,面皮比他这个太监还糙些。蛮族人居然还说:这位陛下生得俊……

青年自幼深受京师审美观影响,实在看不出这位陛下俊在哪里。要说他看过最美的人,绝对就是前朝旧帝;旧帝面貌阴柔美丽,皮肤如同上等白瓷。皇帝就该他那样,彷佛天之子降世。

照说,新帝偏爱晋朝的一切,怎么会挑上他当身边的服侍人呢?前朝活下来的太监,不论哪个都比他面红齿白带点柔弱美,而他就是相貌平凡,才会一直没有近身过旧帝。

“明喜?”声音略带沙哑,显然刚清醒。

青年被他挑中后,直接被换名明喜,之前的……大江东流,一去不返,也就不必再提了。

青年垂着眼,跪着往后移了些,规规矩矩地回着:“奴婢在。奴婢见陛下休息,不敢惊扰,可是几位主子又打起来了……”

“又打了啊。”语气含笑,未见愤怒,“这回在哪?几个在战?”

青年冷静答道:“在御花园里。除了唯主子外都……”都上场了。

“唯妃?”顿了一下,似在思索,“朕想起来了。是那个一碰就青了一片的公主。”

青年没有回答。他一向守规矩,唯妃是不是一碰就青,怎么暴力碰才会青,白天碰还晚上碰,这种超乎他理解能力的话题他从不主动接口,这才是保命之道。

“说起来,她还跟明喜有点像呢。”

“奴婢不敢。”青年额面抵着冰冷的地。

“不敢什么?”那语气还是含着笑,“又不是说你骨子里像她,不过就是皮肤同样偏白而已。好了,起来吧,带朕去看看今天她们又出什么绝招了。这几个月,她们是不是太常斗架了点?”

青年仍然没有回答。帝王爱看戏,帝王爱美人,帝王爱笑……看似很正常,其实处处都不正常;至少,前朝旧帝不会留意到一个太监肤白,也不会爱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尸。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来了,腿上的奏折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着头,伸出手要去收拾,才发现那不是奏折,而是一本纸与纸之间未裁剪的本子。随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缩起,动作僵住。

男人没有察觉。道:“朕好似有个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观,后来还差人来找你,是么?”

“……好像是。”那声音带点惊带点虚弱。

男人垂下视线,看着穿着玄色太监衣袍、有着纤细腰身的青年动也不动,接着,也瞥见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声,微微俯,偏着头打量青年的脸色。

青年脸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十分清爽,但,此时此刻,他满面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脸,别让朕费劲看着。”他脾气甚好地说着。

青年回过神,却还是恍恍惚惚的,依言抬起头。

“你说,天下是谁的?”

“自然是陛下的。”

男人盯着青年略带迷茫的表情,含笑道:“明喜,你何时入宫的?”

“十一、二岁左右。”

“还是孩子时就在前朝了啊,难怪会这么顺口说出违心之论。”

“奴婢不敢!”青年再度以额触地。

“不是叫你抬起头么?非要朕配合你吗?”

青年听见男人的声音就近在眼前,猛地一抬头,见到男人单膝跪在他面前。

他心里骇极,正要开口请罪,又听得男人正色对他道:

“明喜,两族总要融合的。你们退一步,朕也退一步;朕愿意学着你们的文化,让金璧天下可以持久下去,让民心安定。后宫的女人牺牲了她们的未来成全了朕,朕自然允许她们保有在家乡的习惯,这都是相互退一步。你道,朕有理吗?”

“陛下当然是有理的……”

“朕不喜后宫变了样。想要讨好朕,就得配合朕,而不是让朕陷进她玩着前朝的那一套心机里。”

青年仍是一脸迷惑。

“你反应快、够镇定,又知晓前朝事,对朕帮助很大,朕需要你这样的人跟在身边。你就一点不好,太规矩。有人把刀架到了你脖子上你还不自知,你能在那样的前朝宫廷中活下来朕是有些吃惊的。其实,朕本想慢慢带你,把你当成可以永远放在身边的人。”

男人的手指轻轻滑过青年僵掉的眼眉,失笑:“真的吓傻了?现在你看见了朕的秘密;不,不算是朕一个人的,是金璧皇朝正统的未来,它只能让君王看见。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天上的白光乍现,在黑夜里照亮了千百年来静静耸立在那里的宫殿,随即,大雷巨响,彷佛连大地都被撼动了。

一颗颗豆子大小的雨珠就这么自天空砸了下来,落在屋檐上、地上,甚至门窗上,密集地发出令人焦虑的撞击声。

面貌美丽的太监提着灯,沿着檐下的廊道无声跑着。大雨掩去了他的足音,同时不住地袭击他,将他打得有些晕头转向。

也或者,是因为跑得喘了,他想。可是,他不能停。

黑暗的夜雨里,隐约有人影守在四处,那是宫里专门防火的军员,连他们都出来了,可见这样的大雷已被判定随时有火灾的可能。

又一声大雷,让他瞬间本能地举袖掩住脸面,生怕被闪电击中。这样的大雷雨自他出生以来从来没有遇过,却是听说过开国主宾天的那一天,就是一场久未见过的雷雨闪电把殿檐击落,造成数人伤亡。

那简直是前所未有,因而被视为不祥之兆。

如果发生在此时,是不是也会被视为不祥……他足下渐缓,瞧见前头些许的光亮;再走近些,没有宫女、太监,只有禁卫军守在随心室外。

为首的禁卫统领察觉有人,转头冷漠地对上太监的目光。雨淋在他们身上,皆是彷若未觉。太监上前,将手里的灯交给禁卫统领后,拂了拂湿透的衣袖,整理一下衣袍,便在门口禀报:“陛下,喜子进来了。”

里头没有回应。

喜子硬着头皮,就当雨声掩去陛下的应声,主动推门而入。

借着窗外闪过的白光,他看见高大的男人背着他,就站在柜子前。

随心室在前朝叫皇书房,是开国主在位三年后改名的。这里只是一间练字小书室,柜架上的字帖都是前朝名家手笔,正应了“金璧之后,再无书画大家”的民间说法。

据说,开国主在位时,在无政事的午后喜留此处,不许他人进人;在后人的记载里曾提过他一生好战,为帝时留在宫中的日子远不如前朝皇帝;而在他留宫的时间里,又以待在随心室的时间为最多,故而这是这位金璧皇朝第一代野蛮帝王非常钟爱前朝文化的最有力证据。

可惜之后的数代皇帝并不看重随心室,也可以说所谓的两族融合,不管是百姓混血也好、文化也好、典章制度都好,其它的皇帝都只是推动它们,却不一定喜欢晋人文化。

眼前的陛下,亦然。

喜子上前点起灯,借着微弱的光瞄去,觑见男人的手指正抚过一个木盒里的锦垫。

男人的侧脸是璧人相貌,朗目疏眉、鼻梁高挺,正是京师审美观中目前最具男子气概的俊朗五官……风水轮流转,百年前哪是这样啊!璧族刚入中原时,这种长相都被京师人在背后笑一声:野蛮丑汉。

不由自主地,喜子的目光又落在那木盒上。

说起来,皇宫里的宫殿、房舍甚至花园等等,一切都依前朝定名,唯独微不足道的随心室被开国主改了名。这不是很奇怪吗?若不是开国主兴之所至,就是有什么被一个帝王视作重要的东西放在此处吧?

他坚信当初陛下选他为贴身太监,是看中他骨子里的机灵,所以他总是会在陛下还没说出口之前就先安排好一切,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舌忝舌忝唇,轻声说道:“陛下,能把宫里当成无人之地来去自如,这贼子想必功夫高强。今天来盗物,明天就来杀人怕也是易如反掌。奴婢斗胆,进言放个风声,说那本子是假的,真的还在宫里,我们就来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男人像是被他的话吸引住,转过目光盯着他看。烛光不足,因此男人面上显得幽幽暗暗,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无从判断他此刻的想法。

“那本子?喜子,你知道丢的是什么东西么?”

“金璧龙运史。”喜子略带自得。

“你居然也猜到了啊。也对,你当然会知道,你们一直在君王身边看着一切,撇去君王心里所想的外,只要是君王看见的、知道的,你们也会知道,是不?”

你们?还有谁?喜子心里掠过此念,又听见男人漫不经心道:

“金璧龙运史预言金璧一朝:璧族入中原,灭大晋,国开主、丰帝、定帝……每一代皇帝生死都写得详实,就连三年前谨帝坠马身亡也录在其中。你道,这人盗走预言是何目的?”

喜子一愣,努力思考后答道:“为了让预言消失?”

黑暗里的男人,表情依旧看不见。“为什么要让预言消失呢?”

喜子一直致力提升自己不但能照顾陛下的生活起居,同时还能身兼能臣。

此刻他马上回答:“自然是为了让金璧不再延续下去。陛下,这贼傻,所谓的预言,又不是说出来才成真,它本来就存在啊,只不过是留下预言的天师有天眼通,预先看见了才写下来,偷了预言册又有什么用呢?”这贼傻到极致,他想。

虽然他没有看过预言,但他自小就在宫中,这一路行来,七拼八凑大约知道那是璧族当初入中原的最强支持。据说有了它,璧族才背水一战,决意灭去大晋;而除了开国主看完金璧一朝所有的兴盛与最后的灭亡,其它皇帝只允许在将死前翻开属于自己的预言,也算是一个对自我的应证。

反正在活着为帝时,都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预言是什么,就照着自己的意志前行,那这本预言有跟没有不都一样?喜子是这么想的。

男人一直没有动静。

“陛下?”

男人终于开了口,带着微微的笑意。“当初朕挑中你在身边,是因为你有晋人的美貌,没想到你倒是有几分聪明,竟然能说出『又不是说了才算真,而是它一直都在』这种实在话来。”

喜子一愣,想要说话,又听见男人说道:

“那,你再猜猜,金璧龙运史里,是怎么预言朕的生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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