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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寝娘子 第二章

作者:七季

转眼三年过去,她的名声渐渐大了起来,而人也已经弹得麻木,看到琴就想起那些公子哥一张张猥琐的面孔,他们赞许她的琴,却没几人听得出她在弹什么曲,这样有什么意思,所以弹琴的时候变成了最难熬的时候。

她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她的痛苦根本无足轻重,她在乎的是她的弟弟,幕然,他如今又在哪里呢?

只有这一样而已,她活着,就是因为世上还有一个简幕然,她以为除了这一点点寄托,她对人生已别无所求,谁知其实并没那么糟糕。简琦缘发现,当有人真心称赞她和她的琴时,她一样会感到高兴,就像当年她弹琴给爹娘受到夸奖时一样。

原来这世上除了她的弟弟外,她自己也同样真实地活着,她并非只因一个信念茍且于世的行尸走肉,她是一个真实的人。

那天在秦府后花园碰到的家丁,就如同简琦缘生命中偶遇的许多人一样,在很短的时间就已经模糊了面容,再过些时日,就连一个大概的轮廓也要记不清了。

简琦缘没想到的是,她同这名叫不上名字的家丁之间,倒真像是有着些缘分。

在那次秦老爷寿宴结束后的第三天,简琦缘如同往常梳洗打扮后,准备出去为宾客献曲,怡春院的老鸨赵嬷嬷甩着手帕急匆匆地将她拦在了房门前,说是今天不用去前楼大厅了,要她去后楼的翠风阁,有贵客等在那里指名要她弹曲。

在哪里弹都是一样的,简琦缘比较在意的是赵嬷嬷的态度,以往要她为贵客弹奏也是极正常的事,但那通常都会提前一天或几天前通知她,因为要请到她单独弹奏是需要提前找赵嬷嬷谈妥的,这样才显得她这第一头牌够份量,这一向是赵嬷嬷做生意的坚持。

像这样突然之间改变,当天安排的事并不多见,简琦缘边走边随口问了句:“不知翠风阁里来的是什么贵客?”

赵嬷嬷一拍额头,“瞧我这脑子!倒把最重要的事忘了交待。”她兴奋地拉起简琦缘的手,看得出她神采飞扬,“缘儿啊,你可真给咱们怡春院长脸,竟把秦家少爷都引来了咱们怡春院。”

“秦家少爷?哪个秦家?”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前几日你刚去过的那个秦家啊,秦瑾秦少爷说是当日听到你的琴声大为赏识,今日特上门一会。我看啊,是他被你这张俏脸搞得日夜难安,耐不住寻来了咱们怡春院吧。”

秦家少爷秦瑾?要是那位秦少爷来了,赵嬷嬷当然会视如上宾。

这个秦家,三代都是京城盐商,家中财富不计其数,并且与众多王孙公子多有往来,可家中成员极少出现在公众视线。听闻其独子秦瑾三岁能作诗,五岁时棋艺已足够同成年人对上几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这位秦公子也从不和京城那些出了名的富家公子相往来,一向给人独善其身,带些神秘的印象。

今天那位秦公子竟亲自找上了怡春院这种地方,想必这怡春院的名字又要在京城内刮起一阵热风了,赵嬷嬷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让她定要万分小心伺候着。

边步上后楼的台阶,简琦缘边在脑中仔细搜寻着关于秦瑾这个人的记忆,不知不觉人已来到了翠风阁。

“缘儿姑娘。”

略低的唤声教简琦缘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狭长黝黑的眼,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不知为何,似乎是停跳了下。待看仔细,才瞧出这个守在翠风阁门前,体格健壮如门神一般的男子,正是那晚她在秦家后花园遇到的那个家丁。

“怎么是你?”她自然地笑了出来,像是见到旧友。

“我陪公子一同来的,在这候着姑娘。”那人看她,停了半晌说:“今天姑娘气色不错。”

他话中的深意让简琦缘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只说道:“是脂粉涂得艳了点而已。”

简琦缘心想,原来他是陪在秦家公子身边的人啊,就说看他的谈吐不似个普通杂工。

见他为自己挑起帘子,她欠身表示谢意,这才迈入房内。

翠风阁是后楼位置最好的一个房间,由窗可以看到外面庭院中的花亭,庭院中挂满了大红灯笼,姑娘们穿着艳丽的衣裙摇着扇,笑闹着来来去去,每天晚上都热闹得像过节。

而这翠风阁的隔音很好,让屋内的人不至于受外面影响,保有自己的一分清静。

房内圆桌旁坐了五个男人和四个怡春院的姑娘,四个姑娘正跟几位爷咬耳说着什么笑话,显然是早已经到了,就等她一个了。

简琦缘一眼就瞧出坐席中那个唯一没有姑娘作陪的人,应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她细细辨认着那张脸,似有印象秦老爷寿宴那天,坐在上席的家眷中确实有着这么一个人。

“哎呦喂,各位爷瞧瞧呀,咱们总算是把缘儿给盼来了。”四个姑娘里的春红摇着扇,嘻嘻地笑道。

“春红你说什么呢,缘儿跟咱们可不一样,是要赵嬷嬷亲自去请的,她肯来就已经是赏脸了!还记得去年那位贾爷,花了三百两白银只为能听咱们缘儿弹上一曲,结果还生等了两个半时辰啊。”

另一个瞟向秦瑾,说:“这么说来,秦爷的面子可是不小了!”

听着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有搭有唱,简琦缘也不恼,在她初来怡春院时,这四个姑娘号称怡春院的四朵金花,现在虽仍是这个名号,但地位已是大不相同,她们对她一直抱有敌意,她也早就习惯。

她笑盈盈地对几个男人欠身道:“缘儿来迟了,愿自罚三杯向几位爷赔罪。”

这时跟在她后面的那个男人带上门从她身边擦过,站去了秦瑾身后。

四个女人正叽叽喳喳闹着三杯怎么够之类的,秦瑾挥了挥手,大家都很识相地闭了嘴。

还以为他是嫌姑娘们吵了,没想到大家安静后,他却先对身后的那名下人说:“君昊,你也随着坐吧。”

原来那人叫君昊!简琦缘瞧着那依旧一身布衣的高大男子,将这个名字与他划上了对等,今后若再想起他,就不会只念叨着“那个人,那个人”了。

等等,她在想些什么啊,那人姓谁名谁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干嘛要总念叨着他?此时她想的人应该是秦瑾才对,怎么对贵客不用心,倒在意起他的跟班了。

要说这秦瑾对下人倒还真好,那个人有这么位主子,日子便能有尊严得多。

简琦缘没发觉自己心中评价着秦瑾,却又拐去了那名家丁身上。

华君昊微摇了下头,表示自己站着就行,秦瑾一见也不勉强,才转回头来对简琦缘说:“上次在秦府听过缘儿姑娘的一曲『逐风』记忆至今……”

之后无非也是些称赞的话语,简琦缘听得多了,也没特别用心去听,倒是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盯在华君昊身上。

虽然她告诉自己面对贵客要好好表现,可还是难掩惊讶之情,就是……

他这下人,也未免太有尊严的过了头吧,哪有下人在主子问话时一字不回的,何况这也不是问话,是主子对其体贴赏识,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更该感恩地谢过或谦逊推辞,她可从未见过主子欲赏,摇摇下巴便拒绝的下人。

只听一声“缘儿姑娘请吧”,简琦缘反射性地走向房间角落的那张琴,可眼睛的余光一直偷偷瞄着那个双手背后,立于秦瑾身后的高壮男人。

其它四个姑娘好像因为秦瑾就这么放过了她,而觉得很无趣。

一曲“逐风”过后,秦瑾赞赏道:“缘儿姑娘的琴技当真名不虚传啊!”

“秦公子见多识广,奴家是在秦公子面前卖弄了。”

“是啊是啊,秦公子你也不要总是只赞缘儿嘛,叫我们姐妹好不伤心啊!”春红娇嗔道:“若我们姐妹像缘儿一样命好,幼时习过琴,也都能弹得一手好曲,不至于像现在就算百般讨好几位爷,你们的眼里也只有缘儿妹妹啊。”

“是啊是啊,咱们姐妹出身不好,六、七岁就被卖来怡春院学些伺候人的活,十三岁开始接客也都是一心想讨好各位大爷,赵嬷嬷可从没教过我们什么琴棋书画,不然咱们一个个也只卖艺不卖身,端着架子还能拿银子,谁不想干啊!”忙有人接话道,还顾作可怜地摆出副真的很委屈的样子。

谁也不会把青楼女子的话当真,来这就是寻欢,大家都懂得这的规矩,桌上的男人们抱着姑娘,又哄又劝,几个姑娘也很识相,马上就又笑灿如花,打闹了起来。

桌上只为她留了一个位置,就是秦瑾身旁空着的座位,简琦缘很自然地走去了那里,但总觉得自己并不是去找秦瑾的。

直到她走到跟前,华君昊都没看她一眼,但他像是四周长了眼,等她靠近得差不多了,便退开一步,方便她能入座。

陪客人吃饭喝酒,对她们来说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今天面对这一桌有头有脸的爷,简琦缘倒是浑身不自在,就连她八面玲珑的笑容都显得僵硬了不少。

唉,承认就承认了吧,她就是在意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呀,自己在陪客人,而身后正有个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像是被监视着一样,怎能教人不别扭。可做她们这行的,被人像看物品一样以各种眼光品评打量,也是早该习惯了的事啊,那么多双眼她都不在乎,怎么今天却非要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怎么也放不开了呢?

吃吃喝喝中,就听和秦瑾一起的另外四个男人,边调戏着姑娘,边就着酒劲开始了对秦瑾的阿谀奉承。

男人总借着酒宴和女人达到自己的利益目的,而女人如同酒水一样,不过是应景的工具,姑娘们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搭腔也奉承起秦瑾,负责将气氛炒热。

无奈秦瑾却并不怎么领这个情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十分疏远。

说着说着,其它人觉出这套对秦瑾并不管用,这时不知谁拿出了随身带的三颗骰子,说是玩就要玩得尽兴。

“这骰子咱们虽是见过,但要赌还是去赌场最为合适。”

“缘儿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这里本身就是供人玩乐的场所,咱们可是花了大笔银两的,难道就为听你弹个琴?那样不如去茶楼好了。”拿骰子那人不悦道。

“这位爷误会了。”简琦缘浅笑道:“缘儿的意思是,咱们姑娘都不善赌数,身上又没有银子不能参与进来,等会几位爷要是玩上了瘾,我们姐妹却只能在旁边干坐着,也没人搭理了,不是很可怜吗?”

这人赌具随身带,一看就知道是个嗜赌之人,嗜赌之人赌品一般都不怎么好,一会要是真玩起来再扯出点什么事端,不是给他们怡春院找事吗?

简琦缘娇柔一笑,看得人心都酥了。

那人一愣,随大笑道:“这点大可放心,爷打赏你们都来不及呢,又怎么可能跟你们玩钱,当然也不舍得冷落了你们这群小美人啊。”他一指桌上的酒,说:“咱们只玩最简单的比大小,咱们几个要是输了,一局十两白银;姑娘们要是输的呢,就喝杯酒表示一下完事,怎么样?”

跟他一起的另个眼睛细长的瘦小男人窃笑道:“不过我们几个要是输到回不了家了,还望姑娘们多照顾啊,当然了,若是几位美姑娘醉得不能动弹,这一夜咱们爷们也会细心照料,绝不会单独扔下你们的。”

学着那人掷骰的样子,将那三颗骰子压在桌上一拍,然后抱在双手中晃动,再掷出,骰子在桌上打了几个滚,最后停在了四六六上。

“四六六点大!”简琦缘端起酒杯,对那骰子的主人吐舌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运气不错,看来我的好运气也到头了呀。”

那人嘿嘿笑着,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又玩了几盘,秦瑾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明天我还有事,咱们今天就到这吧。”

“好好,秦公子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今晚就不走了。”那四人道。

秦瑾点了点头,对他们的去留也不感兴趣的样子。

那四人见主宾都走了,他们留着也没啥意思,纷纷抱着四个姑娘,一脸贼相地离开了。

◎◎◎

待人都走光,简琦缘发觉还有一个人同她一样留在了室内,那就是一直充当着护卫角色的华君昊,真是奇怪,他还留在这干什么?

简琦缘心头闷闷的,可她不动,对方也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不动也就罢了,还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她看,弄得她想先走都觉得很别扭,他那副有话要说,又憋着不说的样子真让人急得冒火!

“你家公子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待着?”他不说,她来问总行了吧。

“外面有马车候着,我可以过会再去。”

哇塞!让主子等?当真好大的架子啊!

简琦缘听都没听过这种事,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却也并不是真的觉得好笑,“真是的,看来秦公子对你相当特别啊,真不知你们谁当谁的主。”

“谁当主又有什么关系?”

“那倒是,谁当主都是一样的,反正我看你们两个都是一条心。”

“这话怎么说?”他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他还有脸问!

简琦缘冷着脸,懒得跟他来笑里藏刀那套,直接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悦,说:“你家爷瞧着姑娘们被他那群狗朋友戏弄,不只不出言阻止还看得心安理得,他明知道那些人是为讨好他,只要他出口,无论什么要求那些人都会听,可他就偏不,偏是接下了这份礼,也把咱们姑娘当成了供人消遣的玩具。而你也同你家爷一样,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然你也不可能和他一样,脸上连一丝同情的神色都没有,虽不指望你能以下犯上指使自己主子,但我也真没想到,原来你会是这种性情冷漠的人!”

她的一长篇责怪,原来到了最后,责怪的人竟是他。

华君昊瞧她气呼呼地瞪着他,把心里的气都爆发了出来,还说他性情冷漠,他倒没看出来,原来她才是个性情火热的人。

“妳说妳想错了我,那原在妳的印象中,我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问。

简琦缘一愣,竟有种自己说错话的感觉,她别过头去,表现出不屑于和他说话的样子。

见她不应,他不但没识趣地离开,反而问她:“那些人对妳怀有敌意,她们被整妳该高兴才是,就算妳为她们打抱不平,她们也不会领妳这个情。这种场所,任何的付出都只会被看成是虚情假意不是吗,妳不怕她们说妳虚伪?”

“你的意思是我也要加入你们幸灾乐祸的行列里,眼瞧着一些和我每天都会见面生活在一起的人,被那些脏男人欺凌取乐!”说到这里,简琦缘真有些激动。

“是不是对你不好的人,你就一定要让他不好?是不是别人不领你的情,你就什么都不会去做?青楼妓院本就是供男人玩乐消遣的地方,但这里的姑娘也是人不是吗?活在这种讨好男人的虚华环境中不是她们自己愿意,她们每天都要喝大量的酒,生活作息和他人完全颠倒,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在这小小的两栋楼里求一条生存的路,没有尊严地迎合每一个出得起钱的人,但不表示她们就活该被作贱!而刚刚那些人所做的事就是作贱。”

“我知道她们不喜欢我,而我也对她们没什么好感,但你知道这青楼里每年会有多少女子为了男人堕胎而死,因为长期颠倒的生活和长期大量酗酒,就在某天那么莫名其妙地走了?就算要放弃自己的尊严,她们也是有血有肉要和你们吃一样的饭才能活下去的人,活着和死都是因为这些恩客,有必要非得耍这种小手段,把她们弄得神志不清、出丑不断用来取乐吗?”

一大串话,倒像是他把那些姑娘们逼上这条路的了,华君昊总算明白她的角度和他们这些男人有多大的不同,男人只把青楼做一个短暂放纵、寻欢的场所,而对姑娘们而言这里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她们为了能在这里生存下去什么都会干,她气的是那些仗着这点就随意作贱那些女人的男人。

她在替生活在这青楼中的所有女子,包括她自己悲哀,而并非要以小恩小惠去拉拢谁。

“妳对我说这些,而不去对那几个始作俑者说,是觉得我还有改邪归正的可能性吗?还是说,怕我被带错了观念,慢慢的就和那些人一样了?”

“这……”瞧他那得意样,好像她多瞧得起他似的,她刚一气把心里的话都吼了出来,心里的火也小了很多,再看他竟然还有脸笑,都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对牛弹琴了。

“我说是因为你问啊,再说你怎么会和那些人一样。”

“嗯?怎么就不会?”

她一扬头,哼他一声,“你没有银子啊!没银子逛妓院,找打啊,你到死也只能躲在边上看着别人吃姑娘豆腐。”

“看得到吃不到,真是压抑,瞧着那些贵公子们嫖,自己还要让妳教化有一颗正义的心,我也够可怜的了。”

噗哧!这下简琦缘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让人不要落井下石,谁让你非得正义了,又不是衙门老爷。”

这么一说,刚才沉重的气氛已不知被哪阵风吹跑了,不过换来的又是另一种紧张。

心还是闷闷的,不过是轻飘飘的那种闷,简琦缘也形容不清,只当是自己喝得也多了,这会酒劲上来,瞧着谁都觉得全身发热又轻飘飘的。

“你还不去找你家公子,难道还真要他上来请你不成?”简琦缘晃晃脑袋,又问他:“还是说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才有意留到现在?”

后半句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是怕万一不是这样,她岂不是很没面子?

谁想他听后,还真的点了下头。

“你真有事找我?”她瞪眼,想不通他找她能有什么事。

“嗯,我想告诉妳,妳今晚戳破了那人骰子里的伎俩,要当心那人怀恨在心,找妳麻烦。”他说,“晚上睡觉关好门窗,用妳的话说,会找姑娘麻烦的男人可都不是什么心胸宽大之人。”

简琦缘愣愣地站在原地,对方话已说完,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换得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说什么?说要她小心?

那人的伎俩本就是小儿科的水平,她一掂那骰子加上那人配合的动作,就知道他是在骰子里都灌了水银,等大家都下了注,便把自己想要的点数朝上,然后用力拍在桌上,这样水银就都沉在了下面,再掷骰时因为重量关系,重的一面还会在最下面,上面则就是他想要的点数了。

她的模仿就是在告诉对方她已经瞧出了这拙劣的千术,就算是在青楼这种地方,使这种手段玩弄姑娘也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毕竟姑娘们都是赵嬷嬷生财的工具,如果让赵嬷嬷知道自己手底下的姑娘被人这么折腾,今后难免会上了黑名单。

那人有所顾忌,也怕在一群男人面前丢了面子,当时没有发作,但对她怀恨在心,这倒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华君昊是知道那男人今晚就住在怡春院里,怕他会趁机对她做些什么,特别留下来提醒她多加注意,她还以为他是为秦瑾传什么话,哪知道,竟然是这种可以称得上关心的事。

真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男人。

第一次与他在后花园相遇,他就对她说在水边当心着凉,这次又叫她注意安全,可她与他并不熟识,说他是个天生热心人嘛,但他对着那些被人灌酒的姑娘又表现得那么冷漠。

简琦缘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是遇到了自己难以理解的事才让她这么无措吗?

这样可不好,真的很不好,她看过怡春院里无数以泪洗面,结局凄惨的姑娘,在她们变成那样前,都出现了这种先兆,都是遇到了一个让她们最终肝肠寸断的男人……

◎◎◎

秦瑾隔三差五地会来趟怡春院听简琦缘弹琴,和她聊聊天。

每次陪在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有些是经常往来于花街柳巷,花名在外的公子哥;有些则是完全没见过的面孔,不过不管秦瑾身边的人换了几批,唯一不变的是跟在他身后的,永远都是那个高大的男人华君昊。

自从发觉自己面对华君昊就会莫名地心神不宁起来,简琦缘就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关于他的事,她极力避免与华君昊的眼神接触,就算到了不得不和他交流时,也只用最少的语言带过。

不过这一天,简琦缘却是极想见到他,希望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姑娘姑娘,秦爷身边那个大个儿正在楼下和赵嬷嬷说话呢。”

简琦缘正坐在自己房间对着铜镜发呆,跟在她身边的小姑娘莲凤急忙忙跑了进来。

莲凤跟春红和这里的大部分姑娘一样,都是七、八岁就被卖进了青楼,尚接不了客就先从伺候人开始学习规矩,等到岁数够了,赵嬷嬷便再让她们自己挂牌接客,这辈子也就被这么定了命。

简琦缘瞧着这丫头可怜,平时就对她多有照顾,从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受了客人的气便对自己的跟班丫头大喊大叫,对莲凤也从没有过主子的架子。

她是个当过人家主子的人,所以她知道,她跟莲凤根本算不上什么主仆关系,在这怡春院中她们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分别。

因为她的照顾,莲凤对她也是死心塌地,处处为她着想,这会急忙忙赶了来就是为告诉她这事,简琦缘虽然身子一僵,表面却没露出什么异常。

“别大呼小叫的,让人听了去像什么样子。”她状似心不在焉,盯着铜镜也不知自己在瞧个什么。

莲凤抿了抿嘴,小碎步跑到她身边,倒是没再大呼小叫,但又坚持把事情重复了一遍:“缘儿姑娘,那位大个儿公子现在就在楼下呢,妳不去见见他吗?”

“什么大个儿公子,让赵嬷嬷看见我跑去找男人,我受罚妳也得跟着。”

“这会这么忙,赵嬷嬷哪有工夫盯着妳啊。”莲凤圆眼溜溜一转,“我看到时他们像是已经快说完了,我想那公子这会该回去了,再不去,就来不及喽,尤其这次只有他自己。”

简琦缘越听越躁,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受个黄毛丫头挑拨。

她攥了攥拳,不悦道:“楼下那么多人,我要是出去了怎么可能不被发现?他来找赵嬷嬷说事,肯定是秦爷有什么吩咐,难不成秦爷瞧上了别的姑娘,今后不再指名我弹琴?要是这样咱们该早做准备才是。莲凤妳快去,别让人瞧见,把那大个儿带上来。”

“唠唠叨叨一大堆,结果还不是让我跑腿。”莲凤咧嘴一笑,在简琦缘发怒前已经脚底抹油窜了出去。

简琦缘坐也坐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有点后悔自己一时脑热下的决定。

他凭什么要跟莲凤上来?他若是不来,她不是很没面子?可他要是来了,她又要跟他说些什么?

但是,过了今天,即使再见了他,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简琦缘了,因为在后天的中秋节,她就要……

“姑娘,人给妳带来了。”

简琦缘闪神,看莲凤硬把个男人推了进来后,小心地关上了门。

她推进来的男人自然是华君昊。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这毕竟是女人家的厢房,一个很私密的场所,在这里面对面站着,总觉得有那么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还是莲凤掩嘴笑了笑,说:“姑娘有话就慢慢问,反正今天姑娘不用出去接客,时间富余得很呢。”

“多嘴。”简琦缘头一次后悔自己对莲凤的管教太过放纵。

“是是,多嘴的我这就出去,不惹姑娘烦了!我去外面看谁要是想来找姑娘呢,就把她拦下一起聊聊天、嗑嗑瓜子、诉诉苦什么的,我的若可是很多的呀,看来没三、五个时辰是诉不完的了。”

简琦缘的脸热得烫人,那始作俑者的小丫头倒跑得快,再想说她又不见人了。

“小孩子不懂事,别介意。”她倒上两杯茶,先坐下把自己的那杯喝了,定了定心神。

华君昊没接她这个邀请,仍是站在原地,双手环抱着静静地看着她。

许久后,看她一直低头玩那个杯子,似乎是忘了还有他这个人,他才问:“刚才那小丫头说妳找我有急事。”

“嗯……”简琦缘又在心里小小地骂了一下莲凤,胡编道:“只是听说你来找赵嬷嬷说事,而秦爷又不在,想知道是否秦爷要你传些什么话给赵嬷嬷,如果是与我有关的,不知道能不能也透露给我一下,好让我早有个准备。”

“妳们这些姑娘,果然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客人身上。”

他有些冰冷的话让她心紧了下,她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似乎有些伤人的成分,她强要自己露出笑容,回道:“这是当然,这里的生存之道本就如此,有什么可感慨的呢?”

“哼,又是那所谓的『生存之道』吗?”华君昊一笑,不想和她多争执的样子,说:“我跟赵嬷嬷说的事的确与妳有关,是最近京城里一条谣言传得风风雨雨,说怡春院的缘儿姑娘,要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广招京城贵公子一同听曲叙情,若哪位公子与其有缘,就可共度良宵。我来,只为向赵嬷嬷确定这件事的真假。”

简琦缘总算明白他今天不冷不热的态度出自何故,本来有些雀跃的心,这会却因跳得过猛而把自己压得难受。

他话说得婉转,却不失为一种讽刺,共度良宵的意思不就是找个男人睡觉,她是选在了八月十五卖出自己的第一次,出价高的就能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这种事做都做了,有什么好羞于承认,又能怎样呢。

“那不知赵嬷嬷的回答是否令你满意了,你来特地问这个,是说那天秦爷也会赏脸前来吗?”她问,大大方方。

他蹙眉,似是对她的毫不遮掩表示不解,“妳已是怡春院的头牌,犯得上还把自己赔进去吗?”他不理她的问题,好像知道她并不在乎那个问题的答案。

“赔进去?我不是早把自己赔进去了?”简琦缘愣了下,竟因他的疑惑而有些心酸起来,“你要真觉得我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就在秦爷耳边多说些好话,让他那天也来凑个人气,出手大方一些,就当是哄抬价格好了,总不至于最后让人把我给贱卖了。”

她一副认命的样子,更让他的眉心拧了起来,看她还在玩着手里那盏小杯,对自己将会投入哪个男人怀抱倒并不关心的样子,他不禁又问:“是不是她逼妳?”

她笑,觉得这样的事对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下人来讲,是不是太过残酷了些?在他眼中,莫非她仍是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白女子?

简琦缘起身,慢慢地说:“没有人逼我,我与其他姑娘本就一样,生活在这怡春院,有哪个是能干净的?只是仗着我有些技艺能装得清高,才有了这几年看似被追捧的日子,但各位公子少爷来这毕竟是取乐,而不是附庸风雅的。眼见着我在这已经三年,人马上就要过了二十岁,不趁着自己最风光的时候赚上一笔,难道真等得人老珠黄、没人要时,才着急吗?”

“说到底妳也不过是怕自己失了行情,卖不出个好价钱。”他冷冷道:“妳以为将自己说得和这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就能掩饰妳贪图这怡春院第一的宝座和大把银两的本质吗?”

她无法否认,但在看他时两眼喷出了火,她看着这个对自己表现出不屑的男人,甜笑着走向他。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图这大把的银两,图这怡红院第一的宝座,而且我还跟赵嬷嬷谈好了,这次中秋节出价最高的那笔钱要分我三成,这就是我打的算盘,人活着总要图一样什么,有人图色,而我图财,这有什么不对?”

“妳作贱自己就是不对!”

“作贱我们的是你们这群臭男人!”她怒道:“身子是否清白,我就是我!是你们这些垂涎人家姑娘清白之身,过后就骂人家下贱的男人才真的肮脏不堪!你有时间说我作贱自己,为什么不拿出一笔银两为我赎身?我独自一人生活在这烟花之地,为自己的将来多做些打算有什么不对?哪轮得到你来说教!”

“妳!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简琦缘却乘胜追击,戳着他的胸膛,用看似报复的话语说出自己心中的苦闷。

“你无非是瞧不起我用身体讨好别人,那些人也许没你正直,甚至还不及你识的字多,但起码我的付出能换来他们手上大笔的银两,而那些银两实实在在能帮到我。而你呢?难道要我像其他姐妹一样被赵嬷嬷打得半死也不接客,就为了你这么个穷酸的呆子,留着这清白的身体,最后郁郁而终?我不要那样,而你可以看不起我,却没有资格来对我说教!”

他可知道,他的诋毁讽刺,比任何的闲言碎语都还来得教她心痛。

她绝不是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认了命,而是她太明白对自己来说还有远比谈情说爱更重要的事,她需要钱来为自己赎身,她还要去找她的弟弟简幕然,为了这个目的其他所有都是次要的,何况她现在身在青楼,本就没什么资格谈感情。

可是在她迈出这最后一步之前,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这个愿望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这样微不足道,她只是想能再看看他……

而他呢?

简琦缘摇头,她又能指望他说些什么,难道她还在期待着他会说出些不一样的话吗?

瞧着华君昊被自己气走的身影,简琦缘跌坐回椅上,捂着狂跳的心久久不能平息。

这样也好,她想,总算也是一个结局。

谁知,这非但不是结局,反成了她与他之间的另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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