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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阎王 第十章

作者:唐绢

立春月即将到来,官府公署都已停止办公,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

大寒月最后一天的清晨,贵媛安更衣梳洗时,发现平时应该要候在身旁的郑参事,竟反常的没有出现。

他问婢女。“郑参事去哪了?”

婢女答:“郑参事昨晚说他在家乡的老母得了重病,深更便离开府邸了。”

斌媛安沉默不语,婢女以为他生气了,赶紧再说:“这样不知会您一声,擅自离去,郑参事自知不该。他有请小的向侯爷告罪。”

斌媛安摆手。“小事,不必如此。”他平静地说:“新春来了,早该放他回乡过节的。”

婢女有些惊讶贵媛安的反应,照平常,他一定要求严厉地惩罚这样失礼的事。

可此刻,他只是淡淡地要婢女拿来他的黄历,由她念今日的吉忌给他听。

仅识得几个字的婢女紧张地念着。“今宜开土、修造、裁衣、祭记、会亲友、养父母。今不宜入宅、开市、嫁娶、六礼……”

听到不宜的忌事,他皱着眉,冷笑道:“论婚是这么喜气的事,怎会不宜。”

婢女有些尴尬,不知还要不要念下去。

斌媛安不理会了,径自走出房里,到餐室与已候着他的贵蔚用餐。

斌蔚依然如故,与他道早一声后,便安静地吃早粥。

用餐时,贵媛安笑问贵蔚。“蔚蔚,妳熟六礼的备办吗?”

他会这么问,是由于人们认为,一场遍礼的筹划与准备,是一名妇人治家必须具备的能力。

斌蔚愣愣地看着他。“不熟,大哥。”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子。

斌媛安笑得谅解,他已渐渐习惯贵蔚简短的响应方式。

“没关系,教一个新娘子备办自己的婚嫁,也不讨喜。”他转而问列在一旁的婢女们。“妳们,家里有谁是从事媒妁的?”

在场众人都一惊,因为非必要,侯爷从不和这些下人对话的。

所以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斌媛安又说:“不必多心,我只是想请人帮忙。”

斌蔚看着他难得放段、对下人绽出的善意微笑,完全无法感到开心。

他为了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婚礼而这么做,只是加重她的愧疚。

她环顾餐室,发现郑参事已不在了。她的手在发抖,在冒着冷汗。

她想,已得到那只奏夹的他,现在正在进行什么事?

此时,一个婢女的声音中断了她的不安。

“侯爷。”她说:“小的母亲,在城外的春鹿镇上,是做媒妁的。除了替人作媒,如果有必要,她也会帮着那些家人们备办整场遍礼。”

斌媛安听得很认真。“包括六礼整套程序?”

“是的。”

“那太好了。”贵媛安开朗地笑着,看着那婢女,又看看贵蔚。“我一个大男人,不懂这些繁琐,能请妳母亲进城帮这忙吗?”

婢女受宠若惊地答:“当然可以,侯爷。不过,侯爷是要……”她偷偷看着贵蔚,小心地问:“备办谁的婚礼?”

斌媛安笑着问:“妳想,我还会与谁结婚?”

一旁众婢女,各个讶得瞠目结舌。不但是因为侯爷这玩笑似的轻快语调,更因为这话里的消息。

他们是兄妹?当真要结婚?而且,她们一点也不觉得在一旁静默的小姐,有任何做新嫁娘的喜悦与害羞。她们甚至发现,侯爷说得越欢快,小姐的头垂得更低,连一声腔也不搭,全是侯爷在演独脚戏。

说话的婢女也察觉这怪异,不过她还是讨好地说:“好的,侯爷,小的今天就写家书,请母亲进城。再请问侯爷,您要择什么时候的吉日?”

“这立春月过完后,越快越好。”贵媛安握住斌蔚的手,模着她指上的翡翠扳指,笑问:“蔚蔚,妳说好不好?”

斌蔚扬着嘴角。“大哥说好,就好。”

斌媛安看着她这强加上去的笑验,难过、酸涩都吞在心里。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两人结婚后,有了正式的名分,贵蔚便不会再与他这样生疏了。

于是,他又打起精神,交代那婢女说:“另外,请妳转告妳母亲,我们只需四礼即可。纳采、问名与女方娘家那些礼数,可以省略。”

“好的,侯爷。”那婢女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侯爷的宴席,会在宜国堂办吗?还是采家宴的方式?”

“自家就好。”贵媛安说。

“好的,小的母亲认识些棚铺与跑大棚的厨行,可以协助在家举办大宴……”

“不,也不需要那些了”贵媛安打断说:“我并不打算宴客。”那样大举地宴客,贵蔚会感到不自在的,他也不要她受惊。

婢女便不多说了。她想,这可能是她母亲备办过最诡异的婚礼吧?

又确定了几个事项后,贵媛安客气地结束了谈话。“那便麻烦了。”

“不会的,侯爷。”

之后,他就开始用早茶与点心,不再与那婢女对话。

而贵蔚依然心不在焉的,偶尔出神,偶尔又看了看外面,好像在等什么动静。

斌媛安一直在注意她。他叹了口气。为何对于这门关系彼此的亲事,她一点也不积极?为何他做出了承诺,她依然是这样若即若离的,让他抓不牢?

他什么都做了,为什么……还是有这种守不住她的感觉?

“蔚蔚,妳……”他的手紧张地握牢贵蔚。

“大哥?”贵蔚震了下,对上他那焦虑疲惫的眼神。

到底在想什么?他正要冲口而出--

此时,门上突然响起急切的剥啄声。

被打断的贵媛安,非常不悦。他粗声问:“是谁?”

婢女应门,来人是外头的门房。他跑得急,气仍喘着。“侯、侯爷,有人……找您呢!”

斌媛安不耐地皱眉。“我没收到任何拜帖。不见。”

门房慌了。“侯爷,可他们好像急着见您,而且,人好多啊!”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漆片,上前要递给贵媛安。“这是领头的人的名刺,请俟爷过目。”

斌媛安没接过,只是斜着眼看了一下。他瞠着眼冷笑道:“哼,真是稀客。”

他站起身,甩着袍襬,就要出去。

蚌然,他的衣袖被拉住。他转头一看,看到贵蔚红着眼眶,害怕地看着他。

“蔚蔚?”他不解她那眼神。“怎么了?”

“大哥,你……”贵蔚好想告诉他,不要去……可最后她只说:“要好好招待客人。”

斌媛安盯着她看,好久。

他曾经以为,他俩已经心灵相遍,无论何时,他都能看得懂她的眼神。

可现在,他沮丧地发现,他再也看不透这个女孩的心思了。

他落寞的笑。“嗯,我会。”

他便出了多福院,跟着门房往前院招待客人用的大堂走去。

来访的客人,是士侯派那一票高阶京宫。他们全是士侯派的权力核心。

他们自动环坐在大堂四周,这围剿的态势,好像是想审问逼供那坐在主位上的人。贵媛安不屑地冷哼一声,高傲地穿过他们,从容坐上那危如针毡的主位。

见下人备茶给客人,他喝:“不必了,他们不是来喝茶。”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今日是除夕,官署不办公,诸位老大人们应当不是为拜节而来的?”

“当然不是。”众人中年岁最高,资历最深,却屈居在贵媛安之下的副宰相,首先发难。“老夫是为了这个而来,贵都堂。”

老人站起来,一边向贵媛安走去,一边将手上的包袱解开。

里头露出了一只皮匣。那皮匣很眼熟。上头还雕着繁复重迭的牡丹花办。

斌媛安暗暗地吸了口气,紧咬着牙,让脸上的笑容维持。

“认得吗?贵都堂。”老人得意地笑着,然后翻开皮匣,拿出里头大红大紫的锦织奏夹,打了开,忽然戏剧化地惊呼一声。“唷?禁奉外王?这是什么?还是大牡的宝庆皇帝给的。多讽刺的封号,这王,可是用禁国这样大的酬金换来的。贵都堂这般精明,应当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怎么还会这样胡涂,在上头亲自签章呢?”说完,他便摊开这奏夹,给贵媛安看。

斌媛安斜着眼,泠冷地看着。

的确,是那一份他藏于书库的正本,并非这些人伪造的。况且这牡国朝廷内专用的机密文契,从不对外流通,这些刚愎孤陋的老人也不可能伪造得出。

他藏得好好的。他藏在书库,该藏得好好的?!谤本不可能给这些人机会,来这里堂而皇之地污辱他--突然,贵媛安一愣,笑得有些僵了。书库?书库?!

大哥可以让我进去你的书库吗?

那个,我想,看看书。大哥的书库里,应该,应该很多书。

斌媛安镇静的面具破裂了--原来,她都知道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用力地咬着牙,才能止住那从心里爆发出的哀号。

“人证物证俱在,休得狡辩!”席中,有人趁机大声嚷嚷。还有人这样讥讽:“一颗痣长在那儿,不男不女的,终究会因色犯难。”众人目睹了他的表情,都以为他们终于打败了他。这些在官场上吃过他亏的人,都想看看他跪伏在地上,像乞丐讨饭一样,向他们求饶。

为首的老人更是期待,他又说:“要不是太后有令,除夕绝不得传递奏报,否则今日来的便不是老夫,或是审刑院那班被你收买的监兵,而是全婺州的军团!他们都会自愿将矛头指向你,因为--这是如此无耻的重罪啊!斌都堂。”

面对这些嘲骂,贵媛安并没有动怒。他睁开眼,瞪着老人,挥笑。“是郑参事吧?”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你们士侯派给了他多丰厚的好处,让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敢在我身边做这种事?”那句众叛亲离,让他很快地联想到离开府邸的郑参事。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在多福院里进出。

老人冷嗤一声,不屑道:“天要亡你,你还要怪罪他人?”

“没错,今天,是天要亡我,而非我不能。”贵媛安的狂傲,让众人惊怒。

老人却笑得更得意。“笑话,小子,你难道都不知道,自家养了一只毒蝎吗?你今回栽了觔斗,便是被这毒蝎反咬一口。你正是中了你眼角那颗痣的魔道!”

斌媛安一震。“你说什么?”毒蝎?他们敢用毒蝎这样的词来污辱她?

“可悲啊!被你那心心念念的人背叛,都不自知啊!”

斌媛安的脸色更加阴沉,眼神还着狠毒的杀机。“你说谁是毒蝎?”

老人以为他是受不了真相,硬是要说,妄想逼他发疯。“那只毒--”

蚌然,贵媛安徒手槌破身旁的大花瓶,再一个眨眼,已猛地攫住老人的喉头,另一手更血淋淋地握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直逼老人的下颔。

“你再说一次。”贵媛安睁裂眼眶,龇着牙笑道。

老人哑叫着。“你,你……你胆敢……”

“说啊!”他狰狞着脸,又加重手劲,大吼:“不要命的话就说啊!再说,我先割了你这老贼的喉,让你一辈子说不出话!”

众人惊慌得纷纷起身,想上前阻止。可是贵媛安仅一个瞪视,就让他们乱了分寸。他们怕逼急了,老人的命就完了。

斌媛安环顾这些窝囊的人,又笑,是失去理智的疯笑。“我就要如你们所愿去死了。”他说:“还怕多赔条肮脏的人命下去吗?”

说着,他举起那只碎片。众人惊呼,眼睁睁地看他就要挥下去--

“大哥--”这声呼喊,让贵媛安怔住。他看向门边。

斌蔚站在门迁,泪流满面。她哽咽地说:“请你住手,不要这样。”

然后,她笑。“他们,说得对,没有错。我,我是毒蝎。”

斌媛安怔愣了好久,好久。一醒神,他便将那瓷片摔个粉碎,将捏在手里的老人给扔出去,其他人也被轰滚出屋。

在此刻,他的世界是静默的,是死寂的,不在乎生死的。因此他压根儿不理会那群老人的叫嚣,不在意他们要派多少兵员来,抄他的家、灭他的族、杀他的人。

在他的世界中,他已经死了。

空旷的大堂上,没有其他声音。只有他们两人长久宁静的凝视。

斌媛安一直看着她,从她的眼,一路慢慢地往下看,看到了那双颤抖不已的小脚,再一路缓缓地往上爬,眼神定在她那戴着翡翠扳指的手上,出了会儿神之后,又爬回了她的脸上。

这段凝视的旅程,终于让他把这女孩近日的异常给想个通彻。

他堆起微笑,轻声地问:“妳都知道了,蔚蔚?”

斌蔚吸口气,佯装稳笃,出声答:“对。”

斌媛安呵笑一声,再问:“那妳有什么想法?嗯?”

斌蔚望着他,不说话。

“妳说话啊。”贵媛安没了笑。“很失望吗?”

斌蔚终究是静默的。

“很失望吗!”最后贵媛安失了控制,对她吼了起来。

斌蔚忽然转身。

斌媛安一看,马上大吼:“妳去哪里?给我回来!”

斌蔚跑出了这间大厅,贵媛安也跨步追上去。

斌蔚一路逃到多福院的房间,锁起了门,慌乱地在斗柜里搜着。

她搜出了一个白纸药包。她艰困地咽了口口水。

那是她偷偷从花房那儿弄来的,下人们都会将这药粉洒在植物的根叶上,用作驱虫。她将药粉倒进杯子里,冲了茶水。

此时,房门被猛烈地一撞,发出巨大的震响。

“贵蔚!”贵媛安在外头像野兽一般地叫。“贵蔚--”

斌蔚哭了出来,颤抖地端起杯子,就要喝这毒水--

这便是她选择的路!

打从她一开始选择背叛贵媛安,她便决定走上这条死路。

他们都是罪人,她也要赎罪。她揭发了这等恶事,置他于死地,又怎能苟活?

蚌然,房门被撞开了,贵媛安瞠裂着眼,看着她拿着杯子就要饮下的模样。

那当然不是一杯普通的水,他怒不可遏,像猛虎一样扑上去,打她的手。

那杯子碎了满地,里头的水洒在地上,让灰黑的地砖马上变白。

“妳这是做什么?”贵媛安悲痛地大叫:“我是做了什么事,要妳用死来惩罚我?!”

斌蔚咬牙不答,躲开贵媛安的抓攫,又要去斗柜里拿那药包。这次,她竟直接要将那粉末倒进嘴里。贵媛安追上去,愤怒地擒抱住她,把她的小手捏在掌里。

“对!我是做错了,我是做了万恶的歹事!妳知道了,所以妳这样揭发我,我认了,我很心甘情愿地认了--”他痛心疾首地怒吼着:“既然我认了,妳为什么还要这样惩罚我?用死来惩罚我?妳万万不可用死来惩罚我啊!斌蔚--”

斌蔚哭喊着:“走开!走开--”

斌媛安更怒,加重力道,硬是将她揣得死紧,贵蔚哽了一声,这拥抱让她连呼息的空间都没有。

斌媛安终于能好好跟她说话,但一开口,他的声音哽咽得干哑。只要一想到她要自绝,他就怕,怕得什么都不想计较,怕得连他自身之后的境遇都顾不得了。

“我这么做,不为别的。”他说:“我只是希望妳能过得自在,不必再怕什么人。我当了王,妳便是这国家的王后!我们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妳为什么不高兴?妳为什么不睁只眼闭只眼,放手让我去做?为什么?!”

“不!不要!你,你不是大哥!你不是!”贵蔚痛苦地大叫:“我喜欢的大哥不是这样自私的人!我才不要做这自私的人的妻子!”

斌媛安的脸僵凝着,不可置信地对上贵蔚的瞪视。

之后,他却笑了。“这是妳的答案吗?蔚蔚。”

斌蔚皱眉,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就是妳的回复吗?”他再说:“妳不想,当我的,妻子吗?”

听到这话,贵蔚的心扯裂着。

她紧紧地握着那只戴了翡翠扳指的手,好像怕人抢去她的宝物似的。

可她却违背自己的心意,吼喊着:“对!不想!一点也不想--”

斌媛安粗鲁地将贵蔚搬到条案上,引得她惊呼一声。

“好啊,好啊。”贵媛安像只受伤的野兽,龇牙裂嘴地吶喊着:“那我也不必再忍了!不必再忍了!”

紧接着,他用力地扯着她的衣服,并撑开她的双腿。“我现在就要妳!”

斌蔚尖叫,扭打着他,两人的挣扎将案上的瓷瓶都给弄破了。

可贵媛安不为所动,甚至激动地压住她,疯狂地深吻她。即使贵蔚咬他,把他咬得满嘴鲜血,他还是好坚持地吮吻下去--

斌蔚害怕地四处望着,看到桌上有碎瓷片,她模到了一把,猛地就往贵媛安的背后刺。

斌媛安一震,他的攻势停了片刻。

斌蔚以为他会罢手,不料他却依然如故,甚至将她上身的衣物全扯光。之后,他也光果着他健壮的身体,去紧贴压抚着她每一寸敏感的肌肤。

一个男人即将爆发力量的身体,让她恐惧极了。

这不是让她逃恋依靠的贵媛安!她不要失身于这样的贵媛安!

他明明答应过她,不会这样对待她的!

斌蔚失了理智,尖声嘶叫,拔开那瓷片,又刺进去!一刺、再刺、一直刺--

可贵媛安却像没知觉一样,还是妄想夺她的身体。

最后,贵蔚只好咬着牙,用力,将那瓷片往下划--

斌媛安终于受不住,喉头滚出低哑的痛吟。

他青白着脸,冒着冷汗,瞪着贵蔚,拥抱她的双手在发抖。

“住手,大哥,住手……”贵蔚仰着脸绝望地哭泣。“你说过的,你说过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可是、可是……”

见她哭得这般凄绝,贵媛安觉得,全身都在痛。而更痛的,不是背上那些令人怵目惊心的口子,而是他的心。

“妳知道吗?蔚蔚。”贵媛安吞下疼痛,哑着声说:“我多希望妳能刺死我,让我不要去面对这一切。”

他痛苦地摇头,红着眼眶说:“可是不行,不行,这些伤口很快就会好,这就是我的身体。所以,所以……”

他吸口气,再说:“哥哥才想要替妳扛下一切苦痛责难,即使是做那些歹事,罪孽也都由我担下,因为我可以承受,我甘愿承受。可是妳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要……反而要离开我,让自己痛苦……”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可是,可是我们还是罪人,是罪人!”贵蔚丢下碎片,哭得更声嘶力竭。自从背叛了贵媛安之后,那些愧疚、难过、自责,全部都涌了上来。“我从来不要大哥这么做,我不要大哥让人发指,我喜欢的是善良正直的大哥,我不要大哥为了我而变得肮脏龌龊。我们把痛苦给了别人,我们害了别人,我们怎么可以这样下去!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

斌蔚的身子全松软了,贵媛安将她拥得更深,借着这拥抱去忍着不断泛起的心痛。他就知道,贵蔚总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不愿让她知道这一切。而即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将他置于死地,他也不忍苛责她。

他爱得她多深多痛,他很早便知道,他会因为无法负荷这样的爱而遭到灭亡。

但他从不后悔。

“蔚蔚。”他问:“那妳后悔了吗?”

斌蔚一愣,遮着脸的小手在发抖。

“妳后悔爱上我吗?”他再问:“妳后悔我们相爱吗?”

那双小手后面,又出现了呜咽声。然后,贵蔚摇头,越摇越用力。

斌媛安笑了,笑得幸福又凄凉。

“我想爱妳。”他靠在她耳边说:“最后一次的,爱妳。”

说完,他马上扛起贵蔚,将她带上那张小床,连给她喘息的空隙都没有,他整个人霸道地压上了她。

“感觉到了吗?”他邪佞地抓她的手,往他身下探模。“这是我的,这是我一直想要爱妳的。”

斌蔚羞怒地想抽手,贵媛安俯身,强硬地压她压得毫无缝隙,使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乖乖地看着他的表情,从那邪佞,又转为一种如诀别般的凄然。

“我一直在忍着爱妳的。”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一直在等,等着妳成为我的妻子之后,才要好好爱妳,让妳幸福快乐的接受。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切,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到来。那我忍得那么辛苦,又有何用?”

这哀伤感染了贵蔚,使她少了顽固的挣抗。

没错,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接触了……

她开口,想告诉贵媛安,她不会独活,她会和他一起面对审判,然后一起和他等待,等待漫长的下一世,到时,两人再一起做夫妻。

可贵媛安不给她机会,热烈地吻住她的小唇。

这一吻,一样热情,一样霸道,却多了温柔的疼惜与顾及。

斌媛安知道,他们不会有明天。所以他疯狂地要她,要了一回又一固。他觉得自己的几乎要压坏她了,他心疼,可仍不愿放过她。等那小人儿精疲力竭了,他依然领着她去攀那最高峰,让她好好记住他爱她的方式与每个律动的深刻力道。

而整场的缠绵中,他无时无刻都在观察、都在记忆……

他要记得她与他第一次的一切、一切。

懊让他带到下一世,牢牢地记住,他曾经、曾经……

这么的爱她。

天色暗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晦暗不明。

可贵媛安依然睁着眼,把熟睡的贵蔚看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往常一样,他还是这样护抱着她,曲着身,躺在这张折腾人的小床上。但他一点也不想离开,他的还留在这小人儿温暖窄小的体内。他只想紧紧地夹着她的身体,感受那令人觉得安全舒适的热度与柔软。

他又躺了一阵,凝望着贵蔚的小脸。

他想着,被他用那些残忍的方法对待的恶人;他想着,被他藉反叛罪名给除掉的裕子夫,还有他的家人;他想着,那些被默默地出卖,却仍用崇仰、期盼的眼神眺望着求如山的人民百姓。

他想着,贵蔚曾经是怎么看着他的……

他还想着,她喊念的那声罪人。

他闭上了眼,将贵蔚拥得更紧。

对,是罪人。但有罪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罪的人,他要她,活得好好的。

斌媛安呼了口气,咬破手指,让指上沾满了血。

趁伤口还未愈合时,他在自己的与贵蔚的左胸上,画了一个圈。

他再咬破,在彼此的圆圈上写画了形状很像人的图腾。那人生了一个狰狞长角的兽首,四肢张牙舞爪地张拔着。其实这是远古的咒语文字,写成了,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便是画武罗,图腾是武罗先祖的形象。这动作是承继玉心的仪式,涛澜侯家的长子一旦成年,都要从父亲身上习会这方法。

他再深吸口气,然后缓缓的,将自己胸上的血纹,靠上贵蔚的。

紧紧地贴着,紧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生命的鼓动。

他开始有节奏的吸吐,待那巨大的痛楚一压来,他憋住气去承受忍耐。

接着,他们黏合的胸口处,散出了一阵阵青绿的光芒。

那颗玉心正被咒语的力量拉引出来,引渡到另一个主人身上。那是掏心挖肺的疼痛,是当你还活生生时,有人拿刀剑硬去挖你的心的庞大痛苦。

最后,连咬牙的力气都用尽了,贵媛安张着口,痛到叫不出声来,青筋暴露,全身泛着涔涔汗光。他的下肢用力顶着床板,一手扭紧着床被,还有用那对贵蔚的专注凝视,来发泄着身体对抗疼痛的挣扎。

可另一手,却是再加重力劲的,让贵蔚更紧密地靠着他。

他不愿让这剧痛使他退缩,不愿让这仪式有任何间隙,使他这最后一次的付出有什么差错。

他就这样独自忍着痛,将这半颗心交给了贵蔚。

而依然睡得很沉的贵蔚,就这样静静地接受了这半颗心。

斌媛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走出了他的梦魇。他不会寂寞而死。

这也是,他对她的谅解。

惫有,一个可能要好久好久之后,才能实现的承诺。

如今是新春月,涛澜侯的府邸却没有喜庆的气氛。外头甚至是重兵环伺,将这府邸的外围守得滴水不漏。这些来自婺川柒军团的精兵,正在严密地看守一只差点把整个禁国给连根翻起的猛虎。

同时,他们也在等待内廷的下旨。因为现下能判这只猛虎极刑的,也只有那太后一人。因为他太位高权重了,一时竟无人有权可以擅动他。

那些嫉妒涛澜侯的人,各个都在引颈盼望着。

那些曾依附过涛澜侯而升官发财的人,无不想破脑袋,想要撇清关系。

这些炎凉世情,即使不出门、不问人,贵媛安都猜得到。然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有贵蔚的安危以及她孱弱的身子。

他背着仍然虚弱的贵蔚,来到多褔院后头一处荒凉的宅子,那宅子平时是堆弃废物用的。

他带她下了地窖,让她窝坐在铺了暖席的躺椅上,然后他便去搬开北面角落的一只大水缸,在那放着水缸的地上重重地踏压下去,那墙上便陷落成一道门。

他回到贵蔚身边,仲手探着她的体温,仍是很高。她刚接纳了那半颗玉心,身体出现了这种风邪病痛的反应,是正常的。可贵媛安还是担心,便给她备了许多很好的药带在身上。

而且,这也正好,他庆幸着,这样,贵蔚便没气力反抗他的决定。

躺椅旁有张方桌,上头放了一件大棉袄,还有一只背在肩上的包袱。他都拿了过来。那棉袄灰灰旧旧的,却很保暖。他扶着贵蔚坐好,替她穿上。

辫昏沉沉的贵蔚醒了一下,问:“大哥,你在做什么?”

斌媛安又替她穿背好了那重要的包袱,然后跪在她身前,打开那包袱,像个母亲一样,叮嘱着即将要出远门的孩子。

他拿出一只封袋,说:“蔚蔚,这是禄合票号的票子,有二十万两银子在那里头。这票号在每一州的州城里,问问人就找得到了。要收好,千万不要掉。”他将封袋藏好,又拿出一包装了印鉴的小袋。“这是存这票子的人的印鉴,记得,这不是哥哥或我们家人的名字,签字要注意,要和印鉴上的一样。”他都想好了,如果票子与贵家有关,一定会引起官府的追缉。

斌蔚傻愣愣地听着。

斌媛安收了小袋,又拿出一只刮伤严重的旧漆盒。他说:“这是八解散做的药丸。每日饭后一定要服,这样风邪才好得快。知道吗?千万不要忘记。好了之后,妳就不会再生病了。”

斌蔚迟钝地点点头。

斌媛安又搜了好几样东西,贵蔚这才知道,这包袱里什么都有,有干粮、有饮水,有好多备用的灯烛、有碎散的零花钱,甚至连她捏陶用的工具与油彩盒都替她带上了。另外,还有一张地图。

斌媛安一一叮咛。

轮到那份地图时,他告诉贵蔚。“这地道,是先祖们留下的,它通往穰原东北二十里的春秧乡。地道路很长很迁,妳要小心,切记不要走错任何一个弯。”

这样的叮咛,仍让他不安心,他更不厌其烦地亲自指着地图,带着贵蔚在脑子里走完这一大段的路途。

斌蔚终于渐渐清醒了,她望着贵媛安那在烛影下被映得疲惫、憔悴的模样,脸渐渐被悲伤的情绪给皱苦了。

“到了春秧乡,就反向往西北走,走到穷川、荒州,那里便安全了。”贵媛安吐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说:“蔚蔚,要好好忍耐,独力走完这些路喔!”

斌蔚低喊着:“大哥,我不……”

“嘘!”贵媛安伸手,轻轻地抵住斌蔚的唇。“不准说不要,也不准说任何不吉利的话。”

接着,贵媛安便将她抱起,走入那地道前段的阶梯。贵蔚虚软地靠在他宽暖的肩上,抓着他的衣裳,当他要将她放下时,她并不愿放手。

斌媛安任她耍了一段性子,但最后还是狠心地拨开她的手。

“大哥……”贵蔚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他说:“我不能走,那些人,每半个时辰都会巡一回。”他走了,会惊动这庞大的军团,到时谁也走不了。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她不放弃。

“蔚蔚从头到尾都没有错。”贵媛安静静地看着她。“妳不是罪人。”

他蹲跪在贵蔚捉不到他的地方,说:“时间快到了,蔚蔚,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斌蔚噎下想哭的酸涩,吞吐地问:“大哥,你,你……”

斌媛安平静地等她说,可贵蔚却不敢问出口。

最后,贵媛安直接帮她说完。“妳想间,哥哥恨妳吗?”

斌蔚紧闭着眼,害怕地点头。

“不,不恨。是妳阻止我,拉着我,不让我继续沉沦下去。”贵媛安温柔地笑着。“当我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我只会更爱、更爱妳。”

斌蔚掉下了眼泪。

“那妳恨我吗?蔚蔚。”贵媛安轻缓的模着她的脸,替她揭去眼泪。

“不恨,大哥,我也,我也不恨你。”贵蔚急着回答:“我只是、只是……”

却是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

斌媛安了然地一笑。“谢谢妳。”

有这句话,就够了。

斌媛安摘下他那只一直都不离身的羊脂玉扳指,塞在贵蔚手里。

“这个,蔚蔚拿着。”他紧紧握住斌蔚的小手,让她感受这承诺的份量。“哥哥不在妳身边的日子,就把它当作我,陪着妳。好不好?”

斌蔚乖乖地接着。

静了一会儿,渐渐的,她感受到一股更浓烈的伤感攀缠上她。

如果,如果她接受了这扳指,是不是就等于,她再也见不到贵媛安了?

“我不要,大哥,我不要这个……”贵蔚激动地摇着头,伸手要还给他。“我不要……”

“好好照顾自己,蔚蔚。”贵媛安将她的手推回去,强忍着那些快要爆发的情绪,依然笑着说:“饭要好好吃,天冷了要加衣,还、还有……”

他发现,他说不下去,但他一定要说完。

“好好、好好活下去。知道吗?蔚蔚。”说完,他赶紧站起身,疾步地登上了阶梯。

因为他也快捺不住那冲动,想要最后一次抱抱贵蔚的冲动。

就怕这一抱,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手。

“等、等一下,大哥,大哥……”贵蔚的视线无助地追着他。“不要走,不要走,大哥……不要离开我……”

她努力地站了起来,却一阵晕眩,又趴回了地上,但她不放弃,便用爬的,爬向那阶梯。她一边爬,一边哭喊着:“求求你,留下来陪我,我们重新开始,我要作大哥的妻子,我愿意,这次我愿意!大哥!所以、所以……”她哽了一声,颤抖地叫着:“你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啊……大哥!”

终于,贵蔚哭出她的恐惧。即使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背叛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还是承受不了--

听到这样的告白,那门边的人影怔住了。

扒。他笑了。因为,那曾经是他多盼望的回答。当然,现在也是如此渴盼。

但那扇密门,依旧决绝地关上了。

为了保护她,贵媛安霸道地将彼此隔绝在生与死这两个接触不到的世界。

摆暗中,贵蔚嚎陶大哭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再会安慰她、拥抱她,怕她哭累了、睡着了,会惹上风寒。

斌蔚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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